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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這不是錢多錢少的問題,阿四叔他們的事沒有完全解決,你看我如果去會社工作,將來要怎麼幫阿四叔他們呢?」

  「不是講好慢慢還債嗎?」

  「問題是慢慢也有個限度啊。萬一再鬧起來,我又去幫助阿四叔,會社還要我嗎?到時候還不是叫我滾蛋。」

  「不會吧。」

  「大哥,你也是一番好意,這我知道。就算安枝也是吧,可是我無論如何不能接受這個工作的,就是加了一倍的錢也沒有辦法。」

  「哎哎……」維棟直搖頭。他已明白不可能讓弟弟點頭了。這要如何向校長先生交代呢?

  「其實阿四叔他們的事還沒有解決,那天晚上我也說過了,把阿四叔他們弄出來,是答應收割後還債。他們還不起的。另外,租約的改訂,肥料價格的合理調整,全部還要大力去爭取。這也不光是阿四叔他們的事,是有關整個會社幾千甲田的佃農的事。大哥,你一定明白我是斷然不能接受會社的工作。阿母,你說是不是?」

  「嗯,我聽懂了,總算懂了。原來就是這樣的收買。」母親說。

  「為什麼一定要說是收買呢?」維棟還在掙扎地說:「我們也可以一面去會社工作,一面暗中幫阿四叔他們的忙。」

  「不可能!」維梁幾乎要生氣了。

  「算了算了。」母親說:「棟古,你也不必再說了。吃日本仔的飯,你一個已經夠了。我們窮一點也沒關係,不必教弟弟也去吃日本仔的飯。」

  「嗯……」

  「去,先去沖個涼吧。」

  維棟只有結束這一場談話,黯然進裡頭去了。

  維梁的話一點也不錯,事情確實在後頭。而事實上,這幾天安靜的日子,正是暴風雨前的平靜,嚴重的事態已經迫在眼前了。

  已進了六月下旬的一天,維梁又跑了一趟新店仔的三座厝去看黃石順。自從從郡役所撤退之後,維梁每隔三五天就跑這麼一趟,一方面是要聽聽消息,另一方面也好藉這機會從黃石順那兒多學到一點東西。黃石順在維梁心目中,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且不說在郡役所草坪上相處的幾天所耳聞目睹的他的能言善辯、鎮定自若、充滿正義感與鬥志,另外從以後的幾次接觸中,維梁明白了他還精通法律條文,日本人用以壓制臺灣人的那一套什麼執行法、什麼什麼刑法令,還有「保甲條例」啦、「臺灣浮浪者取締規則」等等,無一不熟諳。這就難怪他去到郡役所裡,面對那麼多的大小員警,能夠毫無畏懼地據理力爭了。維梁甚至還覺得,如果讓黃石順來跟臺北的那些名流,好比簡溪水、蔡培川、陳逢元那些人為伍,也毫不遜色吧。維梁就是因為這幾次與黃石順的接觸,才忽然發現了另一個前所不知的新天地,法律書籍不用說就是這寬闊的新天地裡的一角,是受了黃的慫恿才開始讀起來的。

  這一次,維梁往訪黃石順,終於有了確切的、而且異常重大的消息。原來,把阿四叔他們保出來,黃石順所安排的就是一紙「覺書」【注:類如切結書。】,載明欠債未還的農戶,以後一定要在每期稻作收割後,扣除依家口計算一期份的米糧之外,全數繳交會社,直到債務還清為止。這一紙「覺書」,當時會社方面就同意得很勉強,阿四叔他們這邊也不太願意捺指印的。因為在會社方面看來,沒有寫明每期還的稻穀究竟是多少,未免太空洞;而在農戶這邊,更害怕如果照此實行,生活恐怕難免陷入絕境,因為日子畢竟不能僅有口糧就可以過下去,何況依家口計算,將來緊工時期的每天五餐給做茶、割稻、蒔田等師傅吃的飯就沒有著落了。可是黃石順當時向阿四叔他們偷偷地說,且先把拇指捺下去,以後的事以後再打算,好不容易地才使他們首肯的。

  事後,黃石順就向維梁表示,會社方面一定會想出一個妥善的辦法,執行這紙「覺書」裡所載的事項。這辦法到底會是怎樣的呢?不用說黃石順已經猜個八九不離十了。他向維梁舉出若干種,而最可能的便是向法院訴請強制執行。

  當維梁來到黃家,黃石順一見他,雙方未打招呼,黃石順就向維梁表示,會社方面已經把訴狀遞上去了,申請的是「立毛假扣押」,即查封稻子,不准種植者進入田裡。維梁驚住了,那不等於是說,所有收成他們全要嗎?

  「大概不至於吧。」黃石順說:「他們不敢的,他們會照覺書裡所寫,把穀子還一部分給耕的人。」

  「這怎麼行呢?他們會餓死的。」

  「我知道,所以我們一定不要讓他們封才好。他們可以不顧農民死活,我們自然也要想辦法對付他們。他們假法律之名,幹強盜的勾當,真是可惡可恨!」

  「那怎麼辦呢?」維梁嘆息起來了。

  「當然有辦法。我們不讓他們封,阻止執達吏到田裡去封。」

  「哎呀……」

  「維梁,事情已經到了最重要關頭了,可能也是最艱苦的階段。你一定要好好幹,絕不能退縮的。」

  「我會的,石順哥,只要你告訴我怎麼辦,我一定堅持到底。」

  「好,我知道你一定會幹。目前還不知道法院幾時下令去執行,不過很可能就在這幾天當中。我猜收割前一個禮拜到十天,是最可能的日子。你要告訴你那邊的農人,隨時提高警覺,他們的人馬一到,立即大家出去保護稻子,不能讓他們封。」

  「他們會怎麼封呢?我們又該怎樣阻止呢?」

  「大概不外是插告示牌吧。上面寫著這若干坵田被封了,不准任何人進入田內,犯的人就要逮捕嚴辦這一類話。我們人越多越好,圍住田,不讓他們下田去插牌。」

  「嗯……」那場面自自然然地在維梁腦中映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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