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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不不,進來的只有我一人,他們都在外邊。放心吧,他們沒什麼,他們都在外邊呢。聽到沒有?」

  「住嘴!不許交談!」

  那個桌後的年輕巡查大斥一聲,緩緩地走過來。

  「你好好地待著,不許交談,懂不懂?」年輕巡查用力地睨了維梁一眼。

  「為什麼?我講幾句話也不行嗎?」

  「這是規定,別問為什麼。不許講便不許講。」

  維梁從對方口音聽出這人是臺灣人,便改用自己的語言說:「求你開開恩,我只是想問問他們景況如何罷了。」

  「說不行便不行。這是規定,我沒辦法。」

  「梁頭!梁頭啊!」阿四叔他們又在叫了,嗡嗡然響成一片。

  「不許交談!沒聽到嗎?」

  年輕巡查過那邊去了。聲音傳過來,是在嚴厲地警告四叔他們不能與這邊談話,用的倒是自己的話了。

  很快地,鄰房靜下來了,接著年輕巡查也回來。

  「我問問你總可以吧。他們怎樣?還好吧。」

  「你聽聲音就知道了,何必多問。」

  「他們也被打了嗎?」

  「我不知道。」

  「你這又何必呢?我們都是臺灣人啊。」

  「……」

  「你不是嗎?我可知道你不是四腳仔哩。」

  「住嘴!」

  「難道你成了三腳仔嗎?」

  「你亂扯些什麼?」

  「我是誠心誠意跟你談啊。」

  「喂喂,你還是別響了,乖乖地待著吧,多講沒用,我不再回答你。」

  年輕巡查說完就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再也不理睬。維梁這才發現到自己把額角壓在兩根木柱之間,額角的皮膚都壓痛了。

  冗長的一個晚上就是這樣開始的。維梁時而坐在牆腳的稻草上沉思,時而起來踱步。那幾個浮浪者有的靠著牆有的躺下來,好像個個都睡得很熟,唯獨維梁沒有閉一下眼睛,連一絲睡意都沒有。腦子裡盡是各種思緒在翻騰打旋,不肯片刻靜息。他最擔罣的,是那些親戚、鄉人們。在裡頭的,還有在外頭的。在裡頭的都是上了年紀的,也許他們也被打得半死──可惜不能從那幾句話聽出來,只能模糊地想到好像還不致於奄奄一息,但也只是如此想像而已。至於外邊的呢?不知回去了沒有?也許知難而退了。不,他們會堅持的。也許就在那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地上,或坐或臥,準備挨過這一晚,飯也沒得吃。維梁所能確定的是他們沒有被抓進來,不過連一點動靜也無法聽到。大家都受苦了。在裡頭的,在外面的──如果他們還沒撤退的話。

  他們為什麼非如此受苦受難不可呢?推究原因,豈不都是因為我嗎?「煽動!」不錯,是我煽動起來的。要不是我去要他們這麼做,他們一定會乖乖地做一個順民,這一刻,必定仍然躺在自己的床上,過一個安穩的夜晚。

  「懂了嗎?你懂了自己的錯誤嗎?」是那個巡查的怒吼般的聲音,此刻又在耳畔森然地響起來。

  「不,我沒錯啊。」

  是的,我沒有錯。我們必須爭取,否則永遠受剝削,受壓制,在貧困裡打滾,不得超生。如果說有誰錯了,那是會社,還有日本員警。他們才是罪魁禍首。可是你能拿他們如何呢?

  在痛苦與絕望裡,維梁挨過了一個晚上。近屋頂處的小小窗口漸漸泛白,二十燭的燈光也漸漸褪色,另一天終於來臨了。

  可是維梁仍然必須再苦候下去。

  那是個小小視窗開始射進陽光來的時候,維梁也被交給了一份早餐。一隻木碗盛著半碗白飯,上面有兩片黃黃的「澤庵」【注:醃漬的蘿蔔。】,外加一雙發黑的竹筷,那木碗也是發黑的,有一股異味,飯也有微微的餿味。正如俗話裡所說,這是一種「臭飯」,牢裡才吃的。維梁真不想吃。那些浮浪者們倒是大口大口多麼美味似地各各吃下了。陸家人向來都不嫌食物粗陋的,而且想到不吃就會沒有活力,也就忍耐著吃下去了。

  維梁擔心外面的人沒東西吃。他真希望他們身上有錢,會去買點什麼東西來充饑。可是維梁的擔心倒是多餘的,因為這時,外面的人們早已飽餐了一頓早飯。

  ──他們確實沒有撤退,就在草坪上挨過了一晚。

  天才大亮,另一股人馬就擁進郡役所的磚牆內來了。那真是令人驚異的景色,那麼多那麼多的人,全都是臺灣衫、褲,赤著腳板,頭上一頂竹笠,手上拿著一隻小包包──那是飯網。為首的兩個人是僅有的例外,那是黃石順和謝武烈,上身是白色長袖襯衣,下身是西式長褲,黃穿一雙舊皮鞋,謝則是黑色帆布運動鞋,都無帽。

  黃石順筆直地走向阿浪哥他們這一群,眾人也跟上來。很快地兩群人就混在一塊了,幾乎把半個草坪站滿。

  「陸呢?維梁……維梁!」

  阿浪哥站出來了。

  「他進去了。昨日就進去的。」

  「一直沒出來嗎?」

  「是。你這位先生,你看維梁進去這麼久了,不要緊嗎?」

  「放心好了。我這就去看看,不會有什麼的。」

  黃石順說了這些,就向群眾做了個手勢,於是那一大隊人馬就各各把手上的小包包伸出來,就近交給先到的人。他們沒有人敢伸手去接,只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

  「各位鄉親,我們是從新店仔、新坡莊一帶來的,為的就是給各位支持。也許各位都還沒有用早餐。我們帶來了飯團,只是飯團而已,各位莫見笑,也莫客氣。」

  阿浪哥聽了這話,似乎有點激動起來了。

  「你,你一定就是梁頭說的黃先生噢。」

  「是的,我就是黃石順,維梁的朋友。」

  「真感謝……真……我真不知怎麼說才好。」維浪的眼裡閃出了淚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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