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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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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維梁在「留置場」裡過了一個無限痛苦、無限冗長的晚上。 那所謂「留置場」,正中半空吊著一隻二十燭的燈泡,發出暗淡的白光。一邊是一根根碗口粗的木柵,三面牆腳鋪著雜亂的稻草,有一股沖人鼻腔的黴味與腐臭混在一塊的怪味。被關在裡頭的有五個人,都衣衫不整,一看即知是所謂之「浮浪者」。他們以不懷好意的眼光打量維梁,只是沒有一個開口,就好像一尊尊木偶似的。 在無底的闃靜當中,時而傳過來用手掌拍擊身上某個部位的清脆聲音。那是拍打蚊子吧。充塞在空間的,就是蚊子的嗡嗡鳴響,也不知有幾百隻幾千隻那麼多。維梁連蚊子也不拍打──這是除了全心全意想心事,無暇顧到蚊子來吸血之外,一方面也是由於他不在乎蚊子來叮。這正是陸家人向來的傳統,他們都不怕蚊子。被叮住時,雖也感到一陣輕微的刺癢感覺,但只要用手指尖沾一點唾沫揉揉擦擦,馬上便過去了。可是維梁連這樣的揉擦也免了。他只是吃力地在想。 我會就這樣給關下去嗎?會給關多久呢?十天、八天嗎?可能三個月、五個月,說不定更久更久。一切心血,一切理想,會不會這樣全部歸於白費?…… 一種渺小感緊緊地攫住他──也是因為這些感覺,他才感到鏤心刻骨般的痛楚。 不錯,當他站在幾個日本仔面前時,他是多麼地渺小,多麼地無力啊。 他所帶領的一群農人浩浩蕩蕩地來到郡役所時,已經四點鐘了。在開始傾斜的強烈陽光下,那紅磚砌的尖頂形屋舍,使他感到一種沉重的威壓。過了矮牆門,一條約二十公尺長,兩公尺寬的紅磚路直通大門。紅磚路兩旁是修剪得頗為整齊的草地,有幾叢花木,也有幾棵椰子和松樹。大夥就在這草坪上成堆地站住。 原本是一路上互相交談著的,到了這裡,再沒有人開口了。有五月末清爽的初夏之風,但人們身上發出的汗臭與泥土氣,蒸騰成一股重甸甸的異味,籠罩住四圍,好像就在那裡凝結住了。 大家才站住,玄關口正中那個辦公桌後坐著的警官,馬上起身氣咻咻地踱出來,橫眉怒目,站在玄關口的臺階上。 是個中年巡查,有小鬍子,那矮胖的體態,一看就知道是日本仔。 「你們是什麼?想幹什麼?」破鑼般的吼叫聲。 沒有人應,大家定定地盯住這矮冬瓜,一言不發。 「我在問幹什麼!」吼叫聲又來了,是那種在他們間是慣常的高壓式氣勢與問話。 還是沒有人答。 「怎麼不答?你們全是啞吧嗎?」 維梁從人群中站出來了。他走到那個巡查面前臺階下,並把頭上的笠仔摘下,拿在手上。這時,有三四個員警從裡頭出來了,口口聲聲地在問著什麼事,也有人看到草坪上的一大群人,問他們是誰,幹什麼。 維梁仍禁不住一股膽怯與懼怕。但他知道此刻再不能退縮了,想退也無路可退了。為了使自己鎮靜,他遲遲不開口,就那樣直挺挺地站住。不過在別人看來,他倒是鎮定自若的。 「你是什麼?」矮冬瓜巡查開口,好像就要一口把人吞下去似的。 「你要幹什麼?」 「你是誰啊?」 一連地有不同的嘴巴開腔。 「我要見郡守先生。」維梁終於能夠開口了。 「什麼?你要見郡守?幹什麼?」矮冬瓜反問。 「我見了郡守就會說。」 「馬鹿!你以為可以隨便見郡守啊?」 「為什麼不可以呢?」 「這傢伙,不是發瘋了吧?」 「馬鹿野郎!把郡役所當成什麼啦?」他們又嚷成一片。 「喂,你過來。」 那個矮冬瓜伸手指了指維梁,示意要他到臺階上。矮個子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去了。維梁踏著穩重的步子跨過了三段的臺階,在方桌前站住。陸續地又有幾個日本仔從裡頭出來,把玄關口占滿了。 這時,有粗嗄的聲音從那一堆日本仔後面轉過來。 「須賀巡查,出了什麼事?」 一個有八字鬍的方型面孔探出來。肩章有一條金邊和一顆花,是個「警部補」哩。 「哈。」那個被叫須賀的矮冬瓜挺了挺腰身答:「剛要問的。這傢伙帶了一群人來了郡役所。」 「哦?」警部補往外掃過了一眼,好像吃了一驚,這才說:「我來訊問。喂,你過來。」 話倒說得相當穩重,但可以聽出這個八字鬍警官內心裡已燃起了一股怒意。維梁從他背影看到一傲岸自大、作威作福慣了的日本仔氣色。一股涼意倏地從背脊中心掠過,但是他並沒有畏縮,盡可能地裝著平靜跟上。 維梁的腦膜上,突地映現另一個警部的姿影──是在臺北火車站月臺上的那個。叫什麼來著?簡溪水醫師是叫了他的姓氏的。對啦!是後藤警部!他可是個警部,而並不是低一級的警部補哩。那也是維梁第一次看到高級警官跟本地人那樣子說話。那個警部雖然裝得平靜,但從面孔上可以看出他與簡溪水說話時是滿肚子怒火的。也許只有像簡溪水醫師那種紳士,才使得他不得不按捺著脾氣盡可能裝得客氣吧。這些人平日總是動不動就用拳頭與鞋尖來對付臺灣人的,可是很出維梁意料之外,這個警部補今天好像也不會亂來。 別太快下結論!維梁警告自己:你是什麼角色?你還是個黃口小兒,名不見經傳的,哪能和簡先生比呢? 員警課裡有十幾張辦公桌,在辦公的人沒有幾個,不過原先擠到玄關口去的日本仔們陸續回來了,各自坐下,八字鬍警部補也在自己的位子落座。此人就是新店仔郡役所員警課的行政主任佐倉警部補。那兩撇末端往上翹起的漂亮八字鬍,看來威風凜凜,在地方是出了名的。 警部補直挺挺地坐著,一雙深陷的眼睛發著寒光,盯在維梁身上,從上到下執拗地打量了個來回。那是使人渾身不自在的眼光,一股寒意又倏地從維梁背脊上掠過去。不過他奮力地把恐怖壓抑下去,並反抗似地看住對方的眼睛。穩住吧,千萬不要怕,不要輸,你絕不能輸啊……他連連地在內心這樣向自己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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