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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梁頭,你總算來了,還以為……還以為……」

  「阿浪哥,放心,不要擔心,咱們一起來好好商量。對不起,我是因為幫我大哥搬家,剛回來的。我一聽消息就趕來了。」

  「我們怎麼辦?我阿爸他……」維浪幾乎要哭出來了。

  陸續地又有幾個人劃開人群站出來。有張阿添的女人、劉相仔的兒子和媳婦、林水仔的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每個人都憂急滿面,口口聲聲地叫著維梁,要他想辦法救人。維梁伸出手制止這些人,並掃視了一周。面孔全是熟悉的,而且每張面孔上都有熱切的期待。他知道大家都信任他,不過免不了有些人是來看熱鬧的,不,說不定這一類人居多數。他確實需要大家的力量,他必須把大家看熱鬧的心情轉變成休戚與共、利害相關的切身感覺。當他感受到人人都在等著他發言時,那麼突然地,他感到膽怯了,害怕了。我能扮演這樣的角色嗎?但覺一種無可遏止的微顫,從腳底升上來。沉著些,陸維梁,你必須拿出勇氣來……他在內心裡連連向自己嘶喊。他終於開口了。

  「各位鄉親,日本仔會社這樣對待我們,實在太無理,太欺負我們了,我們怎麼能夠再忍受下去呢?各位鄉親,你們當然明白,我們所耕種的田園,原本都是我們的。是我們的祖先留下來給我們的。我們的祖先辛辛苦苦用無數的血汗,出了無數的力,開拓出來的。誰也不能說那不是我們的土地。可是日本仔就有那麼沒天良、黑心肝,說那是官有地,不是我們的。那些日本狗仔,憑什麼說我們的土地是他們的?這有道理嗎?」

  眾人之間起了一陣微微的動搖。維梁察覺到了,知道自己的話,已經引起了某些反應。奇異的是他發現到自己的雙腿不再微顫了。

  「那是從明治手上開始的,叫什麼『林野調查』,結果我們這裡的田地全成了官有地。已經有多少年了?十四五年啦!十四五年,這十四五年來,我們變成沒有一坪半坪土地的佃人,替會社做牛做馬,苦苦耕種,收穫有一半給他們。這是什麼道理?還有,我們開田,日本仔收租,這又是什麼道理呢?」

  「沒有道理啊!」有人反應了。

  「對,是沒有道理,一點道理也沒有。太沒道理了。可以說,那日本仔會社,就是強盜、惡霸。可惡可恨的強盜和惡霸。我們以前過得快快樂樂的,雖然不算有錢,但也不曾挨餓過、受凍過。如今呢?我們成為貧窮的人了。是最貧窮的佃人。從前,做一個佃人,甚至做一個長工,十年八載地下來,也可以掙得一份家產,各位鄉親,這十四五年來,我們掙得了什麼?豈不是一無所有嗎?

  「為什麼會這樣?一句話,我們辛辛苦苦掙得的,都教那些強盜、惡霸給搶去了!打租谷還不算,向他們買田肥,又要一大把錢,而且一年比一年貴。我們只有做到老,苦到老,一輩子做牛做馬!

  「現在,他們還不滿意,更使出這樣的手段來對付我們了。要抓就抓,要關就關,而且都是我們的家長。各位鄉親,這不是阿四叔和劉相哥幾家人的事,是我們大家的事,不是嗎?」

  「對!是大家的事啊!」

  「是,我們都有份!」

  「下次說不定輪到我們了。」

  種種喊聲響成一片。

  「不錯!」維梁制止大家,又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份。這也不單是我們赤牛埔和淮仔埔的事,也是整個新店仔、梅壢莊的事。所以大家一定要一起來想辦法,抵抗那些日本仔!」

  又有人嚷起來了,要求維梁告訴大家應該怎麼做。維梁說,大家一起到郡役所去抗議,去要人,不能讓老人們受苦。

  「好哇!我們去!」

  「這就去!」

  「不!」維梁拉開嗓門大喊:「我們該先吃飽午飯。大家不是還沒有吃過午飯嗎?各位鄉親,我們能不能成功,端看各位肯不肯出這一份力量。我相信大家都不願意長久受人壓迫的,也不願意長久貧窮的。我們如果不能好好做,不但我們一生一世都貧窮,連帶也使我們子子孫孫永遠貧窮,現在就請各位回家,吃過飯馬上再來吧。我在這裡等著。各位最好請鄰居們一塊來,不過一定不可讓小孩子來。」

  維梁真不敢相信自己咄嗟間能想得這麼周到,好像得到不知來自何處的某種神奇幫助,一大串言語竟然汩汩地從胸臆裡脫口而出。

  眾人散去後,維梁在維浪家用了簡單的午餐。他也擔心過那些鄉親們是不是肯來,說不定他們這一回家,頭腦冷靜下來,就害怕起來了。然而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他們先先後後地來到了,而且人數還增加了一些,其實是增加了不少的,因為原先在場的一些婦女小孩多半沒再來,而總人數卻較前猶有增加,共達五十五人之多。這一群人就在維梁帶領下,往新店仔走去。

  維梁滿心都是緊張與喜悅。總算能真正地行動起來了,此去是吉是凶,是成是敗,目前還無法逆料。也許那些日本仔們不會原諒這種集體行動,把他逮捕,甚至判罪,讓他坐牢。但這又有什麼關係呢?好比這是一朵浪花,激起來,即使很快地就消滅,但下一個浪花還會再激起來的,無其數的浪花,將永無休止,一朵接一朵出現。那時,四腳仔總不能不重新考慮吧。正如簡溪水醫師他們所從事的臺灣議會設置請願運動,一次兩次的失敗是不算數的,他們有毅力與勇氣,一次又一次地發動運動,直到成功為止。現在自己所從事的運動,誠然不能跟簡醫師他們比,可是爭取權利的動機與目的,是完全一致的。莫說坐牢,就算給判了死罪而送掉性命,也沒有什麼可憾!那天不就是這麼向文子說的嗎?於是她那含愁帶淚的面孔,便在維梁的腦膜上自自然然地映現,他感到渾身都有力了。

  只是內心裡的一股莫可形容的強烈緊張感,卻怎麼也沒法拂拭。我能好好地代表他們談判嗎?到時候,萬一嘴巴不聽指使,那就會叫這麼多的鄉親們笑話了。也會叫那些穿上夏季的一身青灰色制服,腰邊佩一把劍的日本仔笑話的。「你,哼,話都還講不順口,也想代表誰來講話?」「你這小子還是夾起尾巴滾回去吧,識相些!」維梁彷佛看到有個唇邊蓄著一撮小鬍子的傢伙,正在向他冷笑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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