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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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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四叔!阿四叔!」 維梁在阿四叔家廳堂喊了幾聲,最後才在屋後的老龍眼樹下找到正在做篾子的阿四叔。太陽早已下山,阿四叔手上的一隻畚箕也快編完了。 「阿四叔,怎樣?他們來了嗎?是不是好好地把他們給打發過去了?」 「是你啊,梁頭。看你忙成這個樣子。唉唉,可憐的梁頭,你一定累壞了。」 「怎麼會,又不是挑擔子。快告訴我情形怎樣。」 「也沒怎樣?那些狗仔,不會拿我有辦法的。」 「那麼是來過了?」 「嗯。」 「沒找著吧。」 「當然啦。」老人慢條斯理地說:「不必急了,看你滿頭大汗的。放心好了,一切都沒問題。」 維梁松了一口氣。 「先去沖沖涼,我也要進去了。等會兒我會慢慢告訴你。走。」老人又說。 晚餐時,阿四叔為維梁準備了一瓶私釀的米酒。這種濃烈芳香的酒,阿四叔家經常都準備有一大甕,原因是阿四叔喜歡喝。不過他平常是捨不得喝的,除非工作特別辛勞,才舀那麼一碗,好好地享受一下。他的酒量並不大,通常這樣的一碗,已經足可叫他滿臉紅光四射,陶陶然醺醺然了。 菜也是阿四叔特別叫媳婦加上去的,一碟炒花生,外加一碗刨刺瓜。刺瓜用鉋子刨成薄薄的一片片,加些黑糖和醋,味道鮮美,非常可口。雖然只有這些,但在阿四叔家來說──當然囉,對維梁家來說也是一樣──已經是非常隆重的款待了。 只是維梁不善飲,對那濃烈的酒味,也只覺得嗆人而且苦辣而已。可是老人一定要他喝半碗。根據老人的說法,累的時候唯有這東西最管用。只要喝幾口,天大的疲勞也可以很快地就消除淨盡。 阿四叔邊喝邊談,告訴維梁日本仔來查封的經過。他們一共來了四個人,兩個是會社的社員,另兩個是法院來的,一個執達吏,一個本島人通譯。阿四叔事先把家人全部打發出去了,連小孩也都不讓他們在家裡。那些日本仔雖然來勢洶洶,可是老人不慌不忙,一點也不在意。根據阿四叔的判斷,那些來客已先到過別家了,而且結果不如理想,所以明顯地透露著一股怒容,盛氣淩人。 首先詰問,呵叱老人欠債不還。可是老人否認了,表示有了錢一定還,去廟裡發誓也可以。繼而他們問春茶做得如何,阿四叔告訴他們,因為茶園裡出了雲蛾,茶葉被小蟲吃掉了一半以上,所以收成比往年差了一半的樣子。「不信我可以帶你們去看看,茶園受害情形,一看就知道。」阿四叔這麼說。他們當然表示不必看,實則他們是怕上山去看茶園的,因為那得走好遠一段路。 接著他們就說制好的茶不能賣,要封,阿四叔說根本就沒有了。他們真地就搜了,屋子裡裡外外看了兩遍,可是哪裡還會有茶葉呢? 他們發火了。執達吏與會社的一個課長交互怒斥老人。 「你一定藏起來的!好狡猾的老狐狸。」 「快說出來,是藏在哪裡?」 「如果不老實招,一定有你好看的!」 老人漫應著,他一點也不怕。 「我是真地什麼也沒有了,你們搜也搜過了,這就是證明。」 「你以為把東西藏起來就可以混過去嗎?法院有得是對付你們這種狡猾農人的辦法。」 「還是老實招吧,不然會給抓起來坐牢的。」 課長強調坐牢這個字眼,可是阿四叔還是不怕。 「坐牢就坐牢吧,反正我沒有做錯事,我不在乎。」 「還說沒做錯事!」執達吏吼叫般地說:「你難道不知道這樣就是犯法嗎?這是詐欺、妨害公務啊。」 「我不懂什麼叫詐欺、妨害公務。你們要抓就抓好了,反正我抗不過你們。」 阿四叔不慍不火,不疾不徐,讓他們拿他沒辦法。最後他們悻悻然走了。 「梁頭,你看我應付得怎樣?」幾杯下肚,阿四叔眼光有些混濁了,那灰白山羊鬍子不住地晃著。 「差不多吧。」維梁說:「我也不知道,不過阿四叔,你已經讓他們白跑了這麼一趟,這就夠了。」 「他們說這是詐欺,還有什麼妨害公務,是這樣嗎?這會很嚴重嗎?」老人似乎不免有些擔心。 「這個我也不太明白。我想……還是不必擔心吧。」維梁雖這麼說,但心裡頭也很是不安。他們會這樣就干休嗎?會不會進一步採取其他手段呢?如果會,那又該如何對付呢? 這些都不是維梁所能解決的問題。可是顯然也不能放著不管。萬一真會有什麼,事前的準備總是必要的,正如今天的事,要是他沒有事先來通報,那麼事情的演變便完全不同了。 維梁下了決心,明天一早就再跑一趙新店仔,向黃石順請教。 §十二 五月已近尾,天氣很有夏天的味道了。田裡的稻子一片油綠,茶園的茶樹也又一次萌出了新芽,夏茶的採摘工作差不多可以展開了。 此刻,天才朦朦亮,晨星還在西天閃亮著,若有若無的輕風拂過,路兩邊相思樹的樹葉,發出細碎的輕鳴,越發顯得周遭的甯謐與清爽。 一輛牛車出現了。牛蹄敲打在泥路上,有沉沉的篤篤聲揚起。在那只黃牛身邊跨著大步子的,是鄔牛古,走在另一邊的是個年輕小夥子──維梁。這兩個人的身影,以泛白的東方山上的天為背景,清晰地映現著。牛古身上那浮凸的一身筋肉,在只有輪廓的身影上,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來。 兩人總有些話好聊,卻也並不算熱烈,有時雙方都住嘴,便只有牛蹄的篤篤聲,微微地振動四下的空氣。 這時,牛古忽然想起了什麼事般地問:「梁頭,那天揚古請客,你怎麼沒去呢?」 「我不想去。」 「真可惜,好鋪排哩。殺了兩條豬,肉多得吃不完。」那是幾年間也難得有一次的盛筵──材料是外頭買來的,師傅也是請來的,那種味道,與鄉下人做拜拜或過年節時的大餐截然不同。牛古好像還在回味著滿桌難得一見、一嘗的菜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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