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滄溟行 | 上頁 下頁 | |
三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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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陸維梁孤獨地走在從家鄉通往鄰鎮大嵙崁的路上。太陽早已離開了對面的插天山上,把輝耀的光線直往維梁的臉上、胸腹上照射過來。 有五月的早晨的清爽。路邊的草葉上,綴著顆顆發亮的露珠,樹上的小鳥也在喧嘩歡唱得正起勁。兩邊是寬闊的茶園,遠遠近近地可望見幾個摘茶女人彎下腰肢的身影。 不錯,這正是熏風宜人的新夏。但是,維梁的臉上卻罩著一種平時少見的陰霾。好像是憔粹,也好像是緊張,或許也可能兩者都有。那步伐倒是踏得好快。腳上是常見的「朝日牌」黑色帆布運動鞋──幾乎變成灰白色了,那是因為路上的泥粉。每步每步,都揚起那麼一小股灰塵,久久地還不肯落下。 路有近兩丈寬吧,不算小,一邊鋪著輕便鐵軌,路面是卵石;但偶爾長著幾簇雜草。只有靠右側是徒步來往的人們走的,沒有卵石,也沒有雜草,好些日子不下雨了,所以塵土才會那樣地揚起來。 他懷裡揣著一份「直訴狀」,是在一張白紙上用毛筆寫的,折迭著,並用另一張白紙包住。那是昨天晚上花了一大把工夫才寫好的。 昨晚與大哥談得痛快淋漓,分手上床時已敲過了十二點。維梁進了自己的房間後並沒有睡,就著幾上那盞小油燈,絞盡腦汁,起草了這麼一份書狀,然後用蠅頭小楷端端整整地繕正。全文大約三百字不到,一張白紙剛好寫滿,大意如下:「新竹州某郡某街與某莊赤牛埔、淮仔埔、梅壢等一帶佃戶,因地租過重,連年積欠租穀,債臺高築,外加肥料價格未盡合理,以致生計日蹇,瀕臨斷炊困境。雖屢次向地主『日本拓殖會社』陳情,請求減低租額,降低肥價,而會社方面均置之不理,甚至以撤佃相威脅。懇求皇太子殿下一本愛民如子之義,高抬貴手,給予奧援,以蘇民困……」 維梁之所以會想到採取這樣的單獨行動,原因就是聽了阿四叔的一句話「一個人夠了。真的,只要一個人就可以幹掉的。」──那是維梁到阿四叔家製造膨風茶的第二個晚上的事。 頭一晚,維梁在阿四叔的指導下,開始幫他做膨風茶。那是從長了雲蛾的茶園摘取的茶菁。制茶間裡維浪哥與幾個師傅正在做普通的茶,茶菁一批批地運回,六個人忙得團團轉,根本就沒有地方容納阿四叔與維梁兩人。那是必需連夜趕工的,否則天一亮,第二天的頭批茶菁就又運回來了。阿四叔與維梁只得退入廚房,用煮飯的大鍋來炒茶,那些長了雲蛾的茶菁,雖然也同樣是一芯兩葉,可是葉也和芯一樣地微卷著,乍看白茫茫一片,近前細瞧才可以看出每一片葉上長著密密的白色絨毛──就是這樣的茶,傳聞裡,它會給主人帶來衰運。當然,維梁不信,阿四叔也不信。豈只不信,阿四叔還希望能靠它好好撈一票哩。 輕「弄」、溫火、輕炒,繼之是輕「揉」。阿四叔把火候控制得很嚴格。發酵的過程,更一絲不苟。不用量時間──恐怕也無從量起,就端靠阿四叔的那雙眼光。頭一批失敗了,一堆茶揉爛,失去了那種白濛濛的黑黝顏色。第二批起,每批都成功。一個晚上,他們製成了二十九斤半。直到天大亮才把全部的雲蛾茶菁弄完。 第二個晚上,特摘的雲蛾茶菁又運到。兩人還是連夜操作。也有一批失敗了,是發酵過度,白色被黑褐色蓋住,從鍋裡起出時,幾乎成粉末。其他則全是成功的。 天亮前,茶菁就沒有了,共得近三十五斤,是豐收的一晚。阿四叔非常滿意的樣子,儘管一夜未睡,這位老人還是神采奕奕。維梁雖然有濃重的困意,但也一直興奮著。兩人收拾好用具,洗過了手,飯菜已端上來了。維梁為叔叔盛了飯──好香的飯,蕃薯簽有一半以上吧!而且也是撈的,為的是要把飯湯留給豬吃。桌上一隻小碟子裡竟然有兩隻荷包蛋。這是阿浪嫂的一份孝心,連維梁也叨了叔父的光。阿四叔拿起了筷子,夾起一隻蛋送到維梁的碗裡。維梁不肯吃,一定要阿四叔吃。阿四叔年紀大了,加菜是應當的。可憐的阿四叔,偌大一把年紀了,維梁知道他一直沒有吃私菜,是他自己堅決不肯吃的。 「阿梁頭,你是年輕人,應該吃才會有力氣哩。」 「四叔,就是因為我是年輕人,我才不必吃啊!」維梁挾給阿四叔,阿四叔又挾回來了。蛋黃流了出來,有幾滴淌在桌上。 「哎哎,阿梁頭,不要這樣。你看,多可惜。吃下吃下,一口吃下去。我這邊還有一隻哩。」 維梁拗不過了,只好接受。他把荷包蛋用筷子戳爛,攪在飯裡,三大口就扒光這一碗。阿四叔滿意地點點頭。 「阿梁頭,你差不多可以做一個茶師傅了。嘿嘿嘿……」老人那撮灰白的山羊鬍子,在昏黃的油盞光下顫巍巍地晃著。 維梁邊盛飯邊謙虛幾聲。 兩人聊得好開心。維梁表示,再兩個或三個晚上,雲蛾茶菁還會來,他要做到底,希望能學會這種茶的製造技術。阿四叔好高興的樣子。 「有你這樣聰明,手腳又勤快的後生人來幫我,真是再好不過了。我估計一下,大概可以做出一百斤以上,說不定有一百二十斤。」, 「一定可以賣好價錢嗎?」 「當然可以,問題是好到哪裡。聽說有人賣過一百二十個銀一百斤。」 「真不得了。」 「有九十個銀就不錯了。不過也苦了你。」 「這是什麼話,阿四叔,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高興。」 「我知道。看得出來啊!不過我聽說外面這幾天好熱鬧。你怎麼不去看看呢?」 「你是說皇太子嗎?那有什麼好看的,反正就是那麼回事,人看人吧!」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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