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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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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朝陽街這樣的大街固然是如此,轉入小街巷弄,情形也差不多,只有城隍廟一帶,以及永樂町的那所市場附近,似乎還充滿著活力。這裡是所謂之「城外」,正是本島的平民階級聚居之處。街道大約只有兩丈多寬,不過倒也不乏富商巨賈的店鋪住宅。尤其再穿過一道曲折的巷子,轉到港町,更顯出純粹本島街衢的特色。 正如這名稱所示,這兒是與大陸沿岸各埠通商的碼頭,沿淡水河的緩緩巨流,聳立著高大的城牆。碼頭上,麕集著無數的大小帆船,處處可看見荷式、法式的白堊牆壁,有回廊的洋樓點綴其間。不用說,都是靠貿易致富的人們的邸宅,間或也有若干洋商的住居。 陸維梁與一位住在臺北時結交的好友高逢春,此刻正並肩坐在城牆上。對面是一塊修剪得極整齊的草坪,有幾棵高大的樹,其中一棵,枝椏伸展到那幢洋樓的二樓。那是好美的樓房,回廊呈一穹一穹的拱型,裡面都是落地長窗,外牆與柱子全是白堊的,屋頂卻是赭紅色。想當年,它必定是白牆紅瓦,每當夕陽落入對面觀音山之際,天上萬道金光,照映得河水粼粼閃爍,那雪白的牆壁,必也被映得霞光鮮豔的吧。 維梁是接到這位好友的信,昨日急遽北上的。高逢春在信中告訴維梁,從他的一位參加請願運動、文化協會的遠親聽到了一個重要消息,他們那些從事民族運動的人士,正在計畫著要利用太子的來台,有所行動,最好能馬上來一趟臺北。 「有所行動」!這種說法,電流般敲擊了維梁的身子。會有什麼行動呢?不用說,在維梁腦子裡直覺地產生的聯想,是「謀刺」、「暗殺」。伊藤博文是在哈爾濱被暗殺的,更近的有大正九年韓國親日派巨頭閔元種,在東京火車站的鐵路飯店遭了同樣的命運。那時,維梁剛上臺北不久,第一次體會到天天與報紙接觸的新奇況味,尤其當時天天佔據重要地位的有關這件事情的報導,給予了他非常深刻的印象,至今記憶猶新。他們難道也會採取這種激烈的行動嗎?政洽性的暗殺,雖然不是稀罕事,不過維梁很快地就明白過來,這是不太可能的,因為從事臺灣議會設置運動、文化運動的人士,都是高級知識份子,他們的宗旨,原本就是要排除像北埔事件、噍吧哖事件那一類激烈行動,而以法理來爭的。 那麼會是什麼樣的行動呢?他實在想不出,不過信雖然簡單,但對維梁卻產生了很大的吸引力。就算是只能看看熱鬧,跑一趟臺北不也是蠻有意思的嗎? 見了高逢春才知道,他們的所謂行動,是向皇太子直訴,就是所謂之「告禦狀」。 原來臺灣議會設置請願,第一次向日本帝國議會貴族院與眾議院兩院提出,是在大正十年元月卅日,在請願書上簽署的有一百七十多人,大多數是在東京的臺灣留學生,在臺灣的則不過林獻堂等十個人而已。由於田健次郎總督向議會表示了明確的反對態度,所以頭一次的請願在上下兩院都遭受了「不採擇」的命運。 這種結果原本就在他們的意料之中,在計畫中這還只是一個開始而已,而這個開頭,確實也收到了預期中的效果,因為他們這舉動,經報紙報導,立即受到了日本全國的注意,尤其當林獻堂回到臺灣以後,更受到了臺灣無數民眾對待凱旋將軍般的熱烈歡迎。林獻堂與幾個同志還到臺灣各地去演說,暢談請願運動,所到之處真是萬人空巷,人人爭睹林氏的丰采,無形中收到了極大的宣傳效果,因此第二年他們又再發動請願運動,簽署人便驟然增加到五百幾十個之多。 這第二次請願運動是在縝密的計畫與部署之下展開的。他們除了依照正常的程式提出請願之外,還分訪東京的各政黛派別的領袖人物,招待記者,更請同情此舉的代議士提出臺灣議會設置建議案,做了萬全的努力。結果仍受到總督府方面的強烈反對,再遭「不採擇」而被擱置。 今年已是第三次的請願。二月間,請願委員就抵達東京,展開了一連串的活動。他們除了再重複過去的努力之外,還在東京街道上遊行,散發傳單,做街頭演說。當時在津田沼飛行場從事飛行研究的台籍飛行家謝文達,更駕機在東京上空散佈傳單數十萬張,一時轟動整個東京市。 結果仍歸失敗。 現在,他們是在使用了一切方法之後,束手無策了,所以想向皇太子直接提出訴願。不過高逢春還告訴維梁,這事是在極秘密的策劃中,因為如果事機不密,萬一被日本當局知道,必定會遭受阻礙,所以他們不願被人知道,僅由幾個主其事的人透過可靠的親戚,告訴極有限的人,請他們到時候能到場,造成一種不大不小的聲勢,在不致成為「騷擾」、「大不敬」的情況下,達成直訴的目的。 逢春已經把步驟告訴了維梁,參加直訴行動的人大約十幾個二十不到,假裝成歡迎皇太子的民眾,這些人的週邊需要四、五十個人手,把他們圍在核心,以便萬一受到干擾時,有足夠的人手阻止干涉,並給予他們保護。這也就是高逢春、陸維梁這些人的任務了。 從事實際的行動,一直都是維梁所想望的,尤其參與那些有地位、有錢有勢的大人物的請願運動、文化運動,更是維梁所夢寐以求的。此刻以這種方式來參加,雖然扮演的只是無名的龍套角色,但至少也屬於實際行動,在維梁來說,不僅沒有不滿的感覺,而且還深感光榮,對好友高逢春之能夠看上他,適時地給他來個通知,更是滿心的感激。 逢春還說,眼前那所洋樓裡,參與行動的人大約已到齊,正在密議,請來的週邊掩護人員,也早已化整為零,在附近待機。而高逢春本身還有一個秘密使命,不但要指揮週邊人員,還要在這城牆上擔任警戒任務,萬一有什麼動靜,便進裡頭去通報一聲。 但是,周遭卻是這麼寂靜,除了遠遠傳來碼頭上的一些人聲外,四下卻是一片甯謐,連風都止住了。 維梁暗暗佩服高逢春的鎮定工夫。真的,這個胖子是這麼談笑自若,嘴邊還不時漾出笑意,根本就不像知道一件重大的事情即將發生的人。反觀自己,心口一直都在跳動著,呼吸也微微急促著,非用一番努力,便無法克制,也無法掩飾。 「看,今天可看得好清楚哩。」逢春指了指東南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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