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 |
一〇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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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沒有像往常那樣地回過頭來答他、看他,更沒有伸過手來撫摸他的頭。這使他感到好不奇怪。 他再上前一步,用雙手纏住了祖父的左臂。 「好多哦……」他又說。 得不到回答,他終於仰起頭來了。他看到祖父的眼睛正睜大著,大顆大顆的淚水一滴一滴的淌下來。 【二十七】 在一場空前的洗劫之後,陸家人又得為一場祭典忙起來了。在創巨痛深的當兒,這實在也是一樁值得大家高興一下,歡慶一下的事。因為出征而去的子弟們就要回來了! 帶回了消息的是滿房長工劉阿財。那時已經是掌燈時分,一家人昨天才從逃難回來,大家手忙腳亂了一整天,清理好蝗蟲屍,帶出去的物件也收拾停當了。信海老人領著兩個兒子和幾個孫子在晚餐桌上坐下來時,阿財回來了。 消息有如下各點:戰事已暫時告一段落,出去的人要回來了,只是有幾個人受傷,所以仁勇派阿財先回來,一方面是報信,一方面也請幾個人去接運傷者。先後已死的,除了維秋遺體已送回來之外,還有綱亮、綱青、老庚伯、邱阿來,都已就地暫埋,不過綱亮的遺體當時沒有找著,還需要再去找尋。受傷的有阿昆,在南蛇坑羅家,要兩個人去接,也許需要抬;其它的傷者都在小北坑,分住兩個民家;綱岑、維建重傷,要抬;綱振、綱嵩傷腳,走路相對吃力,若能有人幫助就更好,阿侖沒傷,仁勇也是輕傷,不過只擦掉了一塊皮,能照常行動。 信海老人雖然受了很重的刺激,不過回到家以後就完全恢復了平靜。現在得了這消息,馬上就行動起來,叫兩個兒子分別到頭二房去報信,還要各房派出三四個人來,打點好就馬上出發,連夜分赴南蛇坑和小北坑去接人。 信海老人當下就叫阿財坐下來用餐,並要阿峻去叫石房找三個較年輕有力的長工,立即準備出門。阿峻請求同去,老人也馬上准許了。 沒多久,仁輝跟著仁烈慌慌張張地沖進來。 「阿,阿財呀……」仁輝急得話都說不出來。 「是阿岱的事吧,剛才,你沒提他,他到底怎樣了?」還是仁烈替仁輝說出來了。 「阿岱哥嗎?」阿財嘴裡塞著一大口飯,好不容易地回答:「他不是早回轉來嗎?」 「是啊,你是指送維秋回轉來吧,可是他當天傍晚時分就再趕回去了!」仁輝急急地說。 「沒有啊!」阿財吞下了飯說:「他一直沒有再來,以後都沒見到他。」 「哎呀……阿岱呀……」仁輝幾乎哭起來了。阿岱確實是再次出門去了的,不過他喝酒誤了事,在靈潭陂打一仗,以後就帶著阿熊一家人逃難,可是仁輝當然不知道兒子幹了那些事,阿財更不可能知道。 「怎麼辦呢?到哪兒去找呢?莫不是……哎呀……」 「仁輝啊。」信海老人開口了:「別忙成這樣子,阿岱又不是小孩,也許夜裡走錯了路。」 「那也該早回轉來了,已經這麼多天了。只怕……只怕……」 「別擔心吧,我看不會有事的,我們大家不也是剛回轉來的嗎?」 「還有阿達呢?」仁輝哭喪著臉問了另一件擱在心頭有如一塊岩石的事:「找著了沒有?」 「沒有……」阿財倒給難住了,不過他很奇怪仁輝怎麼會關心那個別腳貨。還是說了:「不過我們看到他的,他帶著日本蕃……」 「什麼!」信海老人大驚失色,倏然地站起來。「他帶領日本蕃?」 「是,是。不過,不過……」阿財給信海老人的可怕臉相嚇著了,結結巴巴地說不出口來。 「怎樣?」 「是。阿錦伯說,那是沒法子。日本蕃把他綁著,銃口抵住背部。」 「他把日本蕃帶到安平鎮嗎?」 「是的。阿錦伯是早先就料到會那樣的。他說阿達也是人,被打得半死,日本蕃又一定把維秋的頭砍給他看了的,沒有人受得了。」 「唔……」信海老人呻吟著說:「果然如此……果然如此……」 「後來呢?」仁輝問:「給殺了嗎?」 「不知道。我們把那些日本蕃打死了幾十個,殺退了,阿達後來怎樣就沒法知道了。」 「那麼,那麼……」仁輝還想問。 「好啦,好啦。」信海老人阻止著說:「阿財,你儘管吃好了,仁輝,還有仁烈,我們到正廳去商量。」 老人領先走出餐廳。來到正廳,這時仁智回來了,仁禎和仁德也一起過來。仁禎死了兒子綱亮,仁德則是失了阿青,兩人都是第一次得此噩耗。顯然兩人都是為了收屍的問題,過來要和信海老人商量的,眼睛紅紅的,倔強堅毅有如一塊岩石的信海老人,看到兩個年近半百的侄子,聽到他們幾乎同時叫出來的微顫著聲音的「海叔」時,禁不住地也老淚縱橫了。只有頭房死了三個子弟,而他那一房和二房都沒有人死,二房的阿岱雖生死未蔔,卻也還能寄一絲期望,而率領子弟們出去的則是自己的兒子仁勇,信海老人又豈能無動於衷呢?當下他就為兩個侄子安排,明天一早由阿財引導幾個人到安平鎮去找尋遺體收回來。 看到七旬老人揮著熱淚,猶能把事情設想得這麼周到,兩個半老的侄子也就漸漸地堅強鎮定了,雖則淚水還是灑落不停。沒多久,接傷者的人們出門去了,信海老人才松一口氣,回到二房的仁輝的問題上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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