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九六


  「嗯……他沒有死。不過以後的事我是不明白的。」

  「哎呀……」

  一時秋菊不知是喜是悲,抑是憤怒,只覺得天和地都跟剛才不一樣了,一棵樹一根草也走了樣子似的。那是真的嗎?他到底是活著呢?還是?……

  「我一切都要向妳懺悔、坦白,求取妳的原諒。我明白了過去自己的卑鄙,卑鄙到不堪說出來,如果妳能原諒我,我才敢提出來的。」

  秋菊已聽不清楚阿岱在說什麼了,腦子裡有什麼在旋轉,轟然作響。

  「秋菊,我打從心中愛著妳,全心全意地愛著妳,妳嫁給我吧……」

  「你說阿侖哥還在……」秋菊仍沒有聽清對方的話。

  「是啊。妳答應我吧……求求妳……」

  「答應什麼?」

  「嫁給我好不好?我會看顧妳,和妳阿母,還有妳的弟弟妹妹們。」

  「什麼?要我嫁給你?」

  「是啊,我是誠心誠意的。」

  「嘻嘻……哈哈……」秋菊竟張嘴笑起來,越笑越大聲。

  「秋菊,妳別這樣笑我好不?」

  「哈哈……這怎能不笑啊?哈哈……」

  「別笑,求求妳……」

  「哈哈……嫁給你……哈哈……」

  「妳不答應?」阿岱漸漸變色了。

  「哈哈……」秋菊察覺不到阿岱的臉色在變。她只想到那個人並沒有死,他還在的,而眼前這個人卻在央著我嫁給他,多可笑啊……

  「不要笑好不好?」阿岱懇求的神色倏忽間消退了。

  「哈哈……」

  「拍!」

  阿岱振臂摑了一記結結實實的耳光。秋菊這才止住笑,奇異地看著對方,好像還沒完全明白臉頰上是怎麼回事的樣子。這時她才明白了。

  「你打了我?」可是她還不明白自己給了人家怎樣的傷害。

  「不錯,我打了妳!」

  「你要我嫁給你?」

  「……」阿岱的眼光里加上了一股異乎尋常的光。

  「休想!」

  「什麼?妳不答應?」

  「當然的。」

  「妳……妳……」阿岱一步步上前。

  「怎麼?」秋菊一步步的後退。

  一顆石頭絆住她的腳,她幾乎仰倒下去。這一幌動好像給了阿岱一個刺激,在這一瞬間,他整個地失去了自我,讓魔性領有了他的全部神志。他猛地一縱上前,攫住一般地抱住了差點倒地的秋菊的胴體,雙臂使勁簸住她,並把面孔埋進她的肩上。

  「放手!放手!」秋菊大喊,雙手用力地捶自己胸前的那岩石一般的他的肩和背。

  「放開呀!我要喊了。快放!」

  這回是阿岱聽不見一切了。

  「救命啊──救命啊──」

  阿岱把秋菊按倒了,她自己的體重,加上阿岱的重壓,打在下面石頭上的力量也就來得格外大。是這一擊呢,還是驚嚇過度,或者兩者兼有,她暈過去了。

  她幽幽地醒過來了。睜開眼,好大好大的一張面孔蓋在她臉上,遮住了整個視野。然後,那張面孔漸漸縮小了,她看到藍天,在那藍天中心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她認出了是阿岱。那面孔好像痛苦地扭曲著,怔怔地看著她。接著那面孔側過去了,離去了。她的眼兒跟過去,她看到了阿岱的背影。肩頭微微落下,像是泄了氣,也像是疲累的樣子。像是痛苦,也像是絕望。

  「哎呀!」

  秋菊叫了一聲,剛才的事在腦子裡映現了。眼前的岩石般的肩頭、背脊,異樣地放著凶光的眼。於是她明白了所發生的事。在不知哪個部份,身子在激烈地疼痛著,她吃力地撐起了上身,有點暈眩。她還得清洗血污的衣著。她的眼淚決了堤般地迸湧而下,淌進清澈的溪水裡。

  秋菊回到母親那兒,弟妹們也都醒過來了,正在啃飯團。她覺得陽光好刺目,連那樹葉的綠色也會刺人。阿岱也在那兒站著,背向著她這邊。秋菊不敢看母親,只給了阿岱的背影一瞥就俯下面孔。她真不想邁步上前,她多麼願意自己會在這頃刻間,倏然地化成一縷青煙消失在微微拂面而過的晨風中。

  「秋菊啊,快來吃個飯團。」母親在叫。

  「……」秋菊答不出來,喉嚨好像給什麼堵住了。

  「咦?」

  母親睜大眼睛詫異地看著秋菊,好像察覺到有什麼不對。

  「妳怎麼啦?……秋菊,出了什麼事?」

  「……」秋菊又淌眼淚了,並且在那兒站住。

  母親看她這樣子,情知有異,這才看看阿岱。阿岱把臉別過去了,母親交互地看了幾下女兒和阿岱,這才起身急步走向女兒。

  「秋菊……告訴阿母,出了什麼事?」

  「阿母……」好不容易地才叫出,但已泣不成聲了。

  母親看到秋菊的衣褲濕了好多塊,已經猜到是出了什麼事了。她瘋狂地走向阿岱,用力地抓住阿岱的領子嘶喊起來。

  「你,你……你把秋菊怎樣了?……說啊……快說呀……」

  阿岱只是痛苦地扭曲著臉,把身子轉過去。

  「怎麼不說?」她開始握起兩隻拳頭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捶他:「說呀!你把秋菊怎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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