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九五


  【二十五】

  「嗚嗚……」

  秋菊忽然發現到自己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兩邊屹立的絕壁,也不知有多高,天在上頭成了細細長長的發亮的東西。這是個峽谷嗎?多奇異的峽谷啊!這麼窄,這麼深,又這麼長。怎樣才能上去呢?盡頭在哪兒呢?掉下來的?可是身上沒有痛的地方,也不見有傷痕。好怪呀……

  驀地裡,她看到前面半暗不明的地方,有兩個圓圓的發著微光的東西。越近那光就越強了,越明顯了。哎呀,那,那,那不是眼睛嗎?

  「嗚嗚……」

  是什麼?野獸嗎?吃人的巨魔?

  「嗚嗚……」

  終於給抓住了,給撳在地上。

  「嘿嘿……」

  可怕的笑聲,令人汗毛直豎的。完啦,會給吃掉啦。救命呵……阿侖哥啊,救命呵……那巨魔淌下了口水,滴在她脖子上,冷冷的,她突然醒過來了。原來是一場可怕的夢。秋菊睜開了眼,可是什麼也看不見,四下是一團漆黑。雙手也不能動。她想起來了,右手上睡著的是大弟阿木,左臂彎上躺著的是小妹桂香。這兒是一棵大樹下,是逃難到這兒來的,對啦,阿爸已經死了,可憐的阿母,還為那個大半輩子都用棍子揍她的男人哭得那麼傷心。脖子上忽然起了涼颼颼的感覺,大概是樹上的露水滴下來的吧。

  「嗚嗚……」

  呃?原來那夢中的聲音是真的,不過不是什麼妖魔鬼怪,只是母親的哭聲罷了……呵,可憐的阿母……她正想叫住母親,給她安慰,可是就在這時另一個聲音響過來。

  「阿熊嫂……不要哭啦……」

  「嗚嗚……」

  「人都死了,哭也沒用,還是節哀啊……」

  「嗚嗚……阿熊他……連個棺材,連個地洞都沒有……嗚嗚……」

  「放心,我會回去埋的,天一亮就去,以後等平靜了,再備一副好棺材來安葬。阿熊嫂,這一點小事,我阿岱還辦得到的。」

  「你真好心,也真好在有你來照顧我們呵……」

  「唉唉,這年頭,亂成這個樣子,還說這客氣話做什麼呢?」

  「我真不知怎麼報答你才好。」

  「又說這樣的話了!」

  「真的,阿岱呀,我苦了一輩子,秋菊也是,如今更是無依無靠了,莫說報答,還不知要勞煩你多少……」

  「阿熊嫂,如果妳不嫌棄的話……」

  秋菊聽到這兒陡然一驚。這人莫不是要提出要求……

  「就把我當做……當做自己人吧。不要再談了,以後再慢慢打算,還是休息要緊,明天恐怕還要再走好多路子哩。」

  「是啊……」

  秋菊再也睡不著了。阿岱確實是為她們一家辛勞奔波了一陣子,那是令人感謝的,雖然父親還是遭了不測,可是那當然不能怪阿岱。睡前阿岱還說街路恐怕給燒光了,她也遠遠看到火光。如果不是阿岱領她們一家人逃出來,恐怕一家人全部死了,那才叫悲慘啊。我就嫁給阿岱吧,如果他的要求是這樣的話。好久以來,從阿岱的眼光裡秋菊就看出他的意向。那是令人厭惡的眼光,把人家上上下下地看著,那麼貪婪、那麼下流……可是不嫁他又怎樣呢?阿侖哥又……想到那個人,他的英氣蓬勃的臉,他的強有力的臂膀,那厚實的胸板,她曾把面頰壓住它,那兒微微地升騰著一股動人心魄的,令人眩暈的香氣,然而如今這麼一個可靠的人,竟而那麼不幸地犧牲了。要是此刻在那兒的不是阿岱,而是他,他來領她們一家人逃難,他來照顧她們,那會是多麼幸福的事。是的,那是幸福,她會情願一輩子那樣地流浪,那樣地逃難也不在乎的。可是那種幸福,已經沒有她的份兒了……

  為了阿母,為了弟妹們,她能想出其它路子嗎?她的一雙手是絕無法養活她們的,除非她去操一種低賤的勾當。她不能夠那樣做,為了亡故的生父,她不能糟蹋自己的身子。剩下的就只有一個辦法了,就是聽阿岱的話,嫁給他,雖然那是她所最不情願的……

  不知不覺,天就漸漸亮起來了。秋菊發現到一直睡不著的母親和阿岱,也都睡去了,弟妹們也都睡得很甜,便偷偷地抽出身子起來。她需要洗一些東西,得找個隱蔽的地方。她發現到前面就有很陡急但不很高的斜坡。雖然看不見下面,可是山下總會有流水或泉水吧。幸好草叢灌木堆裡有小徑,可以下去,她就沿著那小路彎來曲去地下去。果然下麵有一條小溪澗,水量很少很少,幾乎是在石頭下面的縫裡才有,不過水很清澈,移開幾個石頭便可以洗東西了。不過她沒有在那兒就這樣做,發自少女的一種提防本能,使她沿溪澗上溯了三四十步,直到她找著了一個更隱蔽的地點,這才洗她的要洗的東西了。

  當她洗好,準備回去原來的地方時,忽然看到後邊一塊大石頭後面閃過了一個影子。她知道有人躲在那兒偷看了她的秘密,羞愧得幾乎無地自容了。但次一瞬間,她的腦子裡掠過了可怕的念頭,那是壞人嗎?或者生蕃?日本蕃?她兀自一驚,拔腿便跑。

  「等等……」

  原來是阿岱呢!她的驚嚇一下就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一股難抑的憤怒。她沒有理他,還是跑。

  「秋菊啊……等等啊……」

  秋菊還是沒停,反而更使勁地跑,不過很快地給趕上了。

  「我有話和妳商量的。等等啊。」

  「你不要臉!」她站住了,回過頭狠罵了一句。

  「我不是故意的。」

  「哼!」

  「請不要生氣,我是真地有話跟妳講。」

  「有什麼話!我不要聽,要講也應該當著我阿母面前講才對。」

  「是應該那樣的,我當然不是不知道,可是我總想先問問妳的意見,如果妳不願意,也就不用提了,免得大家不痛快。」阿岱的油滑的嘴總算發揮了力量,這話倒是講得有道理。

  「你說說看吧。」秋菊只好軟下來了。

  「好的……可是,可是……真不好意思說出來……我很明白妳不喜歡我,也很明白不應該在這當口說這樣的話;可是……我覺得說清楚了,也有好處的……」

  「怎麼老是吞吞吐吐的!盡說些不相干的話呀。」

  「嗯,秋菊,我想……也不知是什麼緣份,我們兩天來,也算是同甘共苦了,我沒有能夠保護妳阿爸,這是很慚愧的,而且……而且還有一件慚愧的事,要求妳原諒的,就是我一時起了歹念頭,騙了妳,可是那也是出自……出自我的一片癡心,妳應該同情我才好……」

  「是什麼事呢?」秋菊不禁有些同情阿岱了,原來這個人倒也有真情流露的時候。

  「是阿侖的事……」

  「什麼!」秋菊大吃一驚說:「你說阿侖哥……他怎麼樣?」

  「他沒有死。我騙了妳……真抱歉……」

  「你說……你說阿侖哥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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