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八〇


  日軍已經來到眼前的牛車路上了。他覺得阿侖和阿嵩都太可愛了──那是仁勇從來也沒有在兩個侄子身上感到過的可愛。他不由地相信,這兩個將來一定是會為陸家揚名的人,至少也有一個會。而且這兩個小夥子還表現得那麼鎮定自若,勇氣過人,看樣子根本就沒有把日本蕃放在眼裡。仁勇有點慚愧了。我這個以領導人自居的叔叔,剛才竟會急成那個樣子,緊張得幾乎窒息。這內心如果被他們知道了,豈不是要教他們笑掉牙齒嗎?再不能這樣了,我要更勇敢,更像個男子漢、領導者才行。他開始搜尋前面,希望能發現到另一個更近敵人的藏身地點,可是他不得不告誡自己。現在一切都太遲了,絕不能走動的。那就是父親所說的輕舉妄動了。「我們不是清朝兵……旨哉斯言,旨哉斯言……」父親說這話時微露激動的神情,在仁勇眼前浮現出來。匹夫之勇,畢竟無補大局,現在要緊的是大家合力,把眼前來犯的日軍消滅。我一定要細心地打,三粒銃籽就三粒吧,一定要換回代價,最好能打倒三個敵人才好……

  走在前面的日軍已過去了,仁勇看得很清楚,押著張達的一名日軍,雙手托住銃,銃口低住張達的背,銃下麵的繩子也清晰可見,那是縛住張達雙手的,一端握在那名日軍的手裡。張達不肯前進或走得慢些,就用銃口狠狠一推。稍離三四步後面,好像是一個軍官,一手握著瘦長的大刀,刀背豎在右胸前,左腰垂著長長的刀鞘。這個日本蕃好神氣,又濃又粗的八字鬍撇在嘴角兩邊,胡尾翹起,面目猙獰,步履穩健,架子十足。以後的日軍就分成兩排各走路邊,保持一定的距離。仁勇把短銃瞄準那名走在前面的擎著大刀的日軍。他真想就一銃打去,把那個神氣活現的傢伙打死;可是他不敢隨便開銃,只有苦苦地、焦灼地等待統領的第一銃打響。眼看著,那個目標已經過去了,那第一響還是沒響過來。好吧,便宜了你這夭壽仔,他在心中嘀咕一聲。這一來,緊迫的氣息也稍稍放鬆了,他這才發現到自己已經渾身汗淋淋了。

  他看了一眼阿侖阿嵩兩人那邊,兩人的銃口也對準著那個日軍軍官,銃身已斜到左邊去了。仁勇稍稍放了心,看樣子他們也不會任意開銃的吧,於是他又把眼光移回前面,軍官後頭的第三個日軍正在前面徐徐過去了,換上了第四個接著是第五個。

  第一銃還是沒響過來。他稍稍抬高了頭望過去,日軍的行列一直連續著,直到那邊的竹叢擋住了視線,沒法看出敵人到底有多少。這麼長的行列,也難怪鐘統哥的手下回報日軍來襲時,把人數說成兩三百了。要是我,他想,要約略地看出數目,實在不是簡單事,只有從頭到尾等他們經過才知道的,誰能這麼沉住氣呢?能夠按住自己和部下,不讓他們隨便發動攻擊,已經很不容易了。

  第八個,第九個,第十個也過去了。行列仍一樣蜿蜒地連續著,真叫人疑心那是永遠也沒個完的。這麼冗長,多麼難耐的等待呀……忽然,他感到投射過來的視線,無意間眼睛一轉,就看到了阿侖阿嵩兩人,他們也正在看著他,他咄嗟間裝出了怒容,睨視了兩人一眼。那兩個小夥子舌頭一伸,縮了縮脖子,然後把視線移回前面。我為什麼那樣呢?仁勇自己都感到奇怪,禁不住地露出了笑。這兩個小子,好鎮靜好自在啊。就憑這個,今天這一仗一定可以大獲全勝的,他這樣想。

  已經多少個了?也許已過了第二十個,那就是四十個,看看那邊,行列還是一樣地連續不斷。這情形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胡統領的作戰計畫是把夥伴們散開,在這邊山排佈防,等他們整個地進到防線內才一齊開火。照這情形看來,敵人行列恐怕要比防線長好多,這就沒法讓他們全部容納在銃火下,一網打盡,看來已無法辦到了。那麼胡統領要怎麼辦呢?打擊敵人頭部,讓他們變成群龍無首而潰敗嗎?這是一法。取中段,把敵人沖散而成為兩股,這又是一法。襲尾部,然後包圍起來殲滅之,這是最理想的,可是一人只有一銃,顯然這是辦不到的。以仁勇的知識,能想到這些已經很不錯了。最後只好不再胡思亂想,專聽胡統領的指揮了。

  日軍又過了好些。說不定前面已經抵達竹叢大厝的對面了。

  就在這時,突然傳來了一聲巨響。

  「砰──」

  哦!這就是了。仁勇食指用力一按,幾乎同時地手上傳來一陣兇猛的力量,同時耳朵也受到一聲鎗聲的衝擊。

  仁勇定睛一看,前面那個他所瞄準的日軍已經不見了,不,看見了,是倒下去了,但不是被打中的,而是聽到銃聲立即臥倒的,他剛看到那日軍的銃口正對準他這邊時,頭上不遠處「咻!」的一聲,一粒銃籽呼嘯而過。他一驚,忙縮回脖子。他暗暗驚歎敵人反擊來得快而且准,差一點就給打中了。那一銃,離頭上恐怕不到一尺吧。

  次一瞬間,他用銃口微微撥開前面的芒草,瞄準第二銃。

  「轟!」

  「轟轟!」

  接連地,夥伴們的火銃開火了。那不能說一齊的,是前前後後響的,也因此聽來格外雄偉而壯大。他沒心思多欣賞,連察看大家的戰果都無暇顧到,細心地瞄準原先那個敵人。他仍臥在原處,銃口倒像是對準阿侖阿嵩那邊的。他使出全身的精神,打出了他的第二銃。手上的反坐力剛傳過,他就看到那個敵人銃口抬高,向天空打了一銃,然後想爬起來似地蠕動了一下身子。才撐起上半身,正要起來時,仁勇又打了一銃,那日軍就舉起手,銃掉下,人也仰倒下去了。立即,有接二連三的咻咻在身邊響起。仁勇驚覺地馬上向後爬退,然後一縱跳進竹叢中。

  「咻──」

  「咻──」

  銃籽還跟上來,一粒又一粒地,遠遠近近都有。仁勇幾乎失去了自我,只顧沒命地在竹林裡竄過去,忽然雙臂給抓住了,他猛地一驚。

  「勇叔!」

  「勇叔!太危險啦!」

  「哦……」原來是阿昆和阿侖兩兄弟。

  「勇叔!你沒有事吧?」

  阿嵩也趕過來了。

  「沒事沒事。」仁勇這時才恢復了一部份神志。

  就在這時,他聽到下面銃聲響成一片,偶爾也有幾聲分明是鳥仔銃的銃聲夾在其中。同時,左臂也突然起了一陣刺骨的疼楚。

  「哎呀……」他不能自禁地叫了一聲。

  「哎唷!血!勇叔……」

  抓住他左臂的阿侖立時放開手,在仁勇眼前張開了手掌,滿手鮮紅的血。仁勇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剛才拚命跑時,竟連那震動得體腔都好像在起共鳴的銃聲和臂上中了一銃都渾然不知道。他不覺好笑了。

  「勇叔!」阿侖怔怔地看著掌上的血漬,又看看叔父的面急切地問:「你受傷了,沒有什麼?」

  仁勇擺了幾下左手說:

  「沒什麼,沒什麼。」

  「要先紮起來才行。」阿昆也關切地說。

  「這一點點,有什麼要緊!」

  「哎呀……仁勇哪,你,你……」

  老阿庚這時才跌跌撞撞地跑過來了,氣喘吁吁地。

  「你受傷囉……」老人幾乎要哭。

  「沒事沒事,一點點擦傷。喂!大家呢?」仁勇問。

  「大家都在那兒。」阿侖答。

  好多人趕過來了。

  「沒人受傷吧?」

  「沒有!」

  「不要過來啦。趕快轉回去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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