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七九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胡統領的奇襲戰術了。居高臨下,放了一銃就走,如果打得好,也許可以把來犯的日軍一網打盡哩。就算鳥仔銃沒有那麼了不起的威力吧,總可以把日本蕃嚇得屎尿橫流,逃得兩腳踏不著地,阿昆這麼想著。只因竹子長得太密,所以再也沒法走快,也就可以左看右瞧地走。阿侖不知在什麼時候趕上來了,和阿昆並著肩走。阿昆側過頭一看,正好跟阿侖的眼光碰個正著。阿昆看到弟弟臉上漾著紅噴噴的血色。那是興奮的,期待的,緊張的,不過那麼明顯地還有另外一種神色,那種神色在清清楚楚地告訴著阿昆,弟弟所想的跟自己的完全一樣。於是不期而然地,兩人都露出了微笑。

  「嘿……」

  一聲似笑非笑的莫名其妙的低低的聲音,使得兩人同時地回過頭來。他們看到阿嵩就在三四步遠的後頭,正在沖著他們裝出笑容。阿昆想裝出怒容,無言地斥責他一下,可是他辦不到,臉上的肌肉怎麼也收縮不起來。反而禁不住地笑了,而且還差點兒就笑出了聲音。他只好伸出一根手指頭指指嘴唇。阿嵩會意地點點頭。

  胡統領停住了,做手勢要大家一字兒排開,並向下面走去。竹子只有上頭有葉,下面盡是一根根林立的竹幹,太遠的地方雖沒法看到,可也一點兒無礙于默不作聲的指揮。他們這一隊人馬排成高高矮矮一前一後的橫隊,向下面走,儘管沒有視界,可是他們明白這虎頭崗並不高,不一會兒就可以下到路邊的。終於胡統領又下達命令了,要大家匍匐爬下。前面已經可以看到牛車路了,大約有三四十步,以他們的鳥仔銃說,還稍嫌遠了一點。

  胡統領向仁勇耳語了什麼,就從大家前面向左走去。仁勇挨過來向綱昆耳語,綱昆又把話傳過去。

  「儘量地上前,找個隱秘的地方。要聽到胡統領的短銃聲才可以開火。」就是這兩句話,他們次第把話傳過去。

  仁勇把短銃抽出來了,查了查銃膛裡的銃籽,然後爬在地面,在斜坡上滑一般地爬去。他在擔心打不中。買到的銃籽只有五十粒,上次在新店就已經用走了八粒,雖然確實打中了一粒,那個日本蕃也倒下去了,可是他沒有把握那一銃打中了那蕃仔的要害。八粒,只打中了一粒,他一直為這心疼。假如照這樣子下去,五十粒銃籽只能打中五六個敵人罷了。更糟的是那以後要怎麼辦呢?沒有銃籽的銃,還不如一把割稻子的鐮刀啊!這次要細心瞄準,沒有把握就不打,最多打三粒。統領的作戰是大家只開一銃,不過那是為了鳥仔銃使用不方便,並且統領是認為這一仗是以逸待勞,且又居高臨下,大家打一銃已經可以把敵人消滅,至少也可以嚇跑,目的不難達到。仁勇也很嘆服這個作戰方式,不過能不能如願,他仍然存著疑問,因此他這一把短銃的使命也就格外來得重要了。他看中了前面的一叢芒草。它長得很密,雖然高不過三四尺,不過伏下來就可以掩蔽身子。唯一使人擔心的是它長在竹叢外約七八尺的地方。那是太接近了些,可是要更接近敵人,就只有那個地方了。於是他毫不猶疑地匍匐著爬過去。他料得一點也沒錯,那兒是山壁的邊緣,牛車路就在前面山裾下,距離大概只有二十步。他讓身子擠進去,芒草葉割得他滿臉滿手臂都是傷痕,可是他絲毫沒感到疼。

  仁勇安頓下來以後,抬頭一看,不由得暗叫一聲,以為自己在最前面,距牛車路最近,其實不然,阿侖和阿嵩兩人竟比他在更前面的地方。那兒也是一叢芒草,就在仁勇左前方約一丈的地方,而且還是兩人並排地伏在一堆,相距還不到一尺模樣。仁勇真禁不住為這兩個侄子捏一把汗了。兩個在一起容易成為目標,是一大忌。不過馬上轉念一想,卻又覺不能怪他們了,因為那個芒草叢只能容納他們兩人那樣子擠在一起,否則便沒法藏住身子,何況並不是要交戰,放一銃就相機退後,所以那樣也未嘗不可以。

  仁勇向手下的人們藏匿的地點掃視了一周,幾乎看不見人影,只有阿昆還在左後丈多遠處的竹叢下張望著,那樣子好像是對自己所選擇的地點很不滿意,正在尋找著更近更妥當的地方。這時,阿昆的眼光投過來了,仁勇便朝他迅速地做個手勢,要他伏下。

  就在這時,仁勇看到視野的一角有個東西晃了一下。一看,是阿嵩在向他萬分著急地招手指右邊。他收回視線轉過了頭。哎呀!他幾乎大喊一聲。看哪,那是……那是……他猛地幹吞了一口口水。是的,來了,終於來,是日本蕃……日本蕃終於來了。他迅速地低下頭察看,血液在沖著,在沸騰著,在耳朵裡咚咚地響個不停,胸口好像灌滿了空氣,幾乎要炸裂了。

  來啦……終於來了……天殺的日本蕃……他在腦子裡瘋狂地叫喊著。

  日軍分成兩排,各在路邊緩緩地前進,差不多已經可以分辨面目了。大紅色的帽沿,大紅色的肩章顯得那麼刺目。他們個個把銃提在胸前,不時地左右張望,小心翼翼地前進。每個人的間隔大約有一丈遠吧,不愧是訓練有素的軍隊啊。

  忽然,仁勇看到走在前面的一個人倒下去了,又爬起來,手被反縛著。破爛的衣服,長而亂的頭髮。那分明是……他真不敢相信。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希望眼前所見不是真的,是幻覺,是在做夢,然而那不是夢,也不是幻覺。那人又倒下去了,一個日本蕃狠狠地一腿踢下去,然後彎下腰抓住那人已破爛不堪的衣領讓他站起來。仁勇死死地盯住他,以便能看清那人不是他所害怕的那個人,但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一點兒也沒錯,那是張達。方圓十幾裡以內,差不多每個地方都找了又找,還是沒有能夠找著他的屍首或者他的人的張達,竟然那麼不幸地被胡老錦所言中了,並且還是在大家所最擔心的情形下。沒疑問,張達是受不住日本蕃的嚴刑拷打,在刀尖下,在銃口下給逼著,帶日本蕃來到這安平鎮莊的。日本蕃的手段真毒辣,真可恨……仁勇吃力地想著。不錯,這一仗一定要把他們打得一個不留才好,胡統領未免考慮欠周了,僅放一銃,儘管我們的人這麼多,怎麼能殺光敵人呢?而且大家又沒有其它武器,刀也好,田塍刀都可以的,實在應該帶來才對……啊!那麼張達呢?打下去,難道把張達也打中,也許日本蕃還有意拿張達做盾牌,想藉此阻止我方的攻擊。這怎麼辦呢?……

  仁勇想到這兒,不由自己地看了一眼左前方的阿侖阿嵩兩個侄子。不料阿侖也回過頭在看他,眼光裡有疑惑,好像正等待他的判斷。仁勇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可是時間已經這麼緊迫了,沒法去向阿錦哥請示。可不曉得統領能不能認出張達。如果能,那麼他會採取怎樣的措施呢?不顧一切地打,讓張達也犧牲?還是放過他們?如果放過,那麼張達會被迫把他們帶到胡統頭的莊宅吧,那是萬萬不可以的。為了大家,也只好把張達犧牲了。胡統領是精通兵法戰術的人,必定會有一個適切的命令下達的。一切聽他就好了……

  正當仁勇在匆促間得到這個結論時,他看到阿嵩也回過頭來,半舉右手,使勁地比了一個「斬」的手勢。沒加思索,仁勇也用同樣的手勢來回答他。阿嵩看見了,又比劃了一下。並碰碰阿侖。於是阿侖看了一眼阿嵩的手勢,又看過仁勇這邊來,仁勇點了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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