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六九


  姑嫂倆從後門溜了出來,繞過外面禾埕,從二房的偏門偷偷地進去。

  鳳春的房間比韻琴的還狹窄些,一張床和一架小型衣櫥就幾乎把整個房間占滿了,此外就祗有窗下的一張小桌子。那小桌上放著一把小油盞,鳳春正坐在床沿,手肘擱在桌上,定定地凝望著那朵小小的油盞火出神。豐滿的面龐上已沒有了人們所看慣的燦然的笑。卻增加了好多陰影,而那雙眼光卻空濛濛的,不但已沒有了昔日光彩,而且還似乎失去了主宰。

  韻琴和秋妹悄悄地進來,鳳春都懵然不覺。

  「鳳春姊……」韻琴才叫出口,又變成哭聲了。

  「鳳春姑。」秋妹仍然鎮定。

  「呃?」

  鳳春轉過頭來,看清了來人,立即面龐就扭歪了,接著就把頭低垂下去,膝上卜蔔地落下淚滴。

  「告訴我……」韻琴的聲音滿含著悽楚,「鳳春姊,妳沒什麼……什麼事也沒發生……」

  鳳春抬起了頭,滿臉都是淚水,她們這才看清了鳳春祗是搖搖頭來回答韻琴。

  「妳瘦了……」秋妹說著讓身子挨向鳳春。

  「那麼是……」韻琴眼兒睜大著,淚水急速地從眼眶溢出來。

  「嗯……」鳳春點點頭。

  「為什麼?為什麼?……」韻琴的口氣忽然加上了一股熱力,一枝枝利箭向鳳春飛過去。

  「……」鳳春搖搖頭,接著面孔又俯下去。

  「琴姑。」秋妹忍不住似地插上:「現在這些都不用管了。別再問了吧。」

  韻琴給這麼一說,忽然雙手蒙住臉把身子擲向狀上的棉被上飲泣起來。

  「鳳春姑,妳好像沒吃什麼,才會瘦成這樣子的。是不是?」

  「嗯……」鳳春搖了搖頭。

  「那不行啊,會弄壞了身子。我們這就過我那邊去,我煮一點東西給妳吃。」

  「不……」

  「為什麼?不吃不行哪,吃點下去,我們再來商量辦法。」

  「不,不想吃……吃了馬上嘔吐掉的。」

  「呵……」秋妹已經猜到了,那種情形是她不久以前才親身經驗到的,想來事情會暴露,必然也是因為這個,而她從那以後到底又受到多少苦楚和委屈呢?她一定不是馬上就坦白承認的,可憐的人,這樣美的,這樣好的,這麼聰明的人,怎麼要碰到這樣的厄運呢?秋妹不禁也感到心酸了。可是她忍住了淚,故作輕鬆地說:「那怎麼受得了啊,妳想吃什麼?我會設法弄來。沒吃是不行的。」

  「昆嫂,我真不想吃,什麼也不想吃。」

  「不想吃也要吃才好。」

  「有什麼用?吃了也……不,我都不想做人了,還吃什麼呢……」

  「哎唷,罪過罪過,快別說這樣的話。」

  「我……我做人還有什麼用呢?」

  「嗨嗨……這是什麼話呀。妳知道阿達哥也去打日本蕃了嗎?」

  「知道……是我要他去的。」

  「原來是這樣!」

  「鳳春姊!」韻琴霍然起身說:「妳,妳一直和他見面的?!」

  「沒有……」鳳春感到韻琴的話裡有著責備的意思,有點招架不住的樣子,她沒想到這個瘦弱的堂妹個性竟會這麼強烈。

  「那麼……」

  「我祗和他見了兩次面,一次是滿叔公做生日那天晚上,那人被打傷,是妳和我替他療傷的,妳一定還記得吧。後來他跑出去了,我不知道什麼緣故竟也跟上去……我承認有點關心他,有點同情他,沒料到他……」

  「妳不是喜歡他?」韻琴語氣還是很強。

  「怎麼會呢?」

  「嗨……」韻琴這才有點軟下來了。

  「另外一次是勇叔他們決定要去打日本蕃那天。他在那邊劈柴,我走近他叫他也去!祗說了一句話罷了。就是這些。」

  「鳳春姑,我想妳和他也許是有緣份的,一切都是命呵……」秋妹仍在極力給鳳春安慰。

  「嗨……」鳳春長長地籲了一口氣。

  「可是我不得不告訴妳,剛才琴姑聽到我阿爸和智叔在商量,好像……」

  「哦,他們在商量這件事?」

  「是啊,一定是妳阿爸叫他們去商量的。好像是另外要想辦法。」

  「什麼樣的辦法呢?有沒有說出來?」

  「有的。不過……這還只是我阿爸和智叔想的,他們還要去問問我阿公。」

  「到底要我怎樣?」

  「好像不太同意阿達哥,就是說,另外找人。」

  「誰?」

  「石房哥。」

  「噢……」鳳春也倒抽了一口冷氣。

  鳳春自然也很熟悉邱石房這個滿房的長工,矮小的身材,看來比鳳春還要矮半個頭,窄窄的額角,小小的眼鼻,短而小的毛辮經常地甩來甩去,那種外表幾乎是滑稽的。在常人而言,勤奮與誠實是個優點,足以使同儕尊崇,使東家器重,而在石房卻祗是使他成為人們取笑作弄的對象,而且年紀也不小了,卅歲,卻還是孤家寡人一個。鳳春確也曾對他抱過同情,然而當她明白這個人被人家考慮為對她有了完全不同于往昔的意義的人選時,這同情倏然消失了,甚至可以說,它在這一瞬間已經由一種憎恨的感情取代之了。

  「鳳春姊……」韻琴聲音仍有點顫抖著。「妳……妳會同意嗎?」

  韻琴問這話,不僅聲音顫抖,就是心也在顫抖著,那是對一個姊妹的關心使她這樣,同時似乎還蘊含著複雜的心意,那就是「你會要我叫石房那個人姊夫嗎?那樣的人也配加進陸家人當中嗎?」還有:「像妳這樣的人,為什麼需要考慮嫁給那樣的人呢?難道人的運命,真地冥冥中都有定數嗎?」是的,韻琴的心在陣陣作痛,在碎成片片,她不忍看著這位好姊姊沉淪下去,她滿心想幫助她反抗,可是她不得不承認自己毫無力量,況且大錯已經鑄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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