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六七


  「我也這樣想。」阿昆說。

  「不可能。」阿侖第一次插上說:「雖然是第一次出動,可是銃聲那麼清晰,應該可以找到才對的。」

  「我想不用擔心了。」胡老錦平靜地說:「他們一定找到新店去的,祗不過是沒有能夠碰到你們罷了。很可能碰上宋屋莊的人馬就沒再前進。」

  「那是一定的。」李蓋發這大漢子的爽朗聲音好像要趕走仁勇他們的憂慮似地響起來。「我還是比他們早一步帶人馬趕過去的,在北勢莊就碰上退下來的宋阿榮他們了。真可惜晚了一步沒有加上去打一陣。哈哈……我想那兩個一定被宋屋莊的人揀去了。如果他們認不出路,宋屋莊的人會把他們送回來的。」

  「不錯。」胡統領也安慰似地說:「沒什麼好擔心的,恐怕不到入晚就轉來啦。」

  「但願這樣。」仁勇的臉稍稍開朗了。「好啦,阿昆,阿侖,你們去歇歇吧。我們還有事要商量。

  「是。」

  兄弟倆應了一聲就退下來。

  【十八】

  半圓的月掛在半天上,清清淡淡的光輝朦朧地照出在胡宅前面田塍上坐著的幾個人影。他們背後是聳峙的竹叢,高高的,黑黑的。對面是緩緩地描著曲線的山丘棱線。偶爾傳來幾聲蛙鳴,聽起來使人倍感憂傷。分明是在渴著,所以那戛戛聲才會那麼沙啞的吧。有二三螢火蟲的小小光點在八卦塘那邊來回飛著,看來很乏力的樣子,一定也是因為苦旱,不容易找到露水來滋潤才那樣的吧。

  這時忽然從竹叢後的屋裡傳來弦子的聲音,坐在田塍上的幾個人不期而然地都回過了頭。當然,他們沒有能夠看到什麼,就祗有淡淡的月光下黑黝黝的屏風般聳立的竹叢。打從第一個弦聲響過來時,他們就聽出那奏弦的人是個老手,那麼純熟,又那麼正確,就如溪澗裡的流水那樣,靜靜的,自自然然地流瀉著。而那含著一抹哀戚的調子,幾乎在頭一段還沒拉完時就已緊緊地抓住了這幾個人的心,嗚嗚然地引發了共鳴。

  接著,歌聲也傳來了。

  「初七初八月漸圓

  想起阿妹淚漣漣

  明知阿妹姻緣有哥份

  怎得十五月團圓」

  聲音澀澀的,但卻自然地含著一抹哀調,此時此地,聽來格外動人。好像是自拉自唱的,詞兒也是信口唱出,然而卻正好打中了這些征人們的心懷,十五月團圓轉眼就到,可是誰又知道人間團圓的日子何時才來到呢?

  弦子過板又完了,會有人答嗎?沒有!於是過板的最末一節又反復地拉了一次,還是沒有人答。第二次反復完後,同樣澀澀的聲音以同樣淒哀的調子幽幽地傳過來了。

  「初七初八月半圓

  想起妹來心綿綿

  綿被打好自家睡

  睡到天光夢難圓」

  如果是往常,這幾個人是不可能這樣默然聽下去的,就算阿昆再沒有心思唱吧,阿青也會禁不住喉嚨癢,回一支,或者駁一下,就是老庚伯也會用他那沙嘎的嗓子跟對方來一下的。

  這時,老庚伯似乎也察覺到情形不對了,不得不開口了。

  「喂喂……你們到底怎麼回事,那別腳山歌也教你們心焦了嗎?真是的……」

  沒有人回答。

  「阿昆!」老庚伯直起了喉嚨說:「你來回他一首,好教大家樂一下。」

  「我?……我不想唱。」阿昆答。

  「阿嵩!」老庚伯看到平時那麼調皮活潑,不知愁悒為何物的這小夥子居然也緊蹙著眉尖,便故作明朗的叫住他說:「你在想心事?呃,我知道了,你是在想你的同年姊吧。」

  阿嵩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說:

  「才不呢……」

  「那你在想誰?」

  「唔……我在想,阿秋阿達怎麼還沒回來呀。」

  「噢……」老庚伯長長地籲了一口氣:「那兩個後生的啊,真該轉來啦!嗨嗨……也不知闖到哪兒去了。」

  怎得十五月團圓……怎得團圓……是那句山歌牢牢地攫住了阿侖的心,他一直在為這個而傷感著──不但阿侖,阿昆也一樣地在想念著懷有身孕的嬌妻,說來真奇怪,那平平淡淡的一支山歌,竟有這樣強烈的感染力量,使得這幾個白天裡生龍活虎般地活躍過的陸家子弟們這樣感傷。

  然而,就好比晴空上的一朵雲,短暫的陰翳之後,陽光又普照下來了,那也是阿嵩這剛才還憑空在腦子裡與他的同年姊桃妹親熱著的小夥子,無意間使大家從遙遠的懷思裡蘇醒過來的。

  「對啦!」阿侖該是第二個蘇醒過來的。他忽然打破了沉默說:「去找勇叔,問他怎麼辦。我們豈不是應該分路出去找阿秋嗎?」

  「這個時候?」阿昆有些不以為然地。

  「有什麼關係,月光這麼亮。」

  「我們路途還不太熟悉啊。」

  「唔……」阿侖一時找不出話來。

  「我們請阿錦伯派幾個帶我們去找。」阿嵩提供了好意見。

  「不錯!」阿侖猛擊了一下掌心。「我們這就去,去找勇叔去。」

  「慢著。」老庚伯制止了他:「剛才阿勇是在和阿錦哥阿發哥他們在商議的,好像有重要的事情,所以這麼多人去打擾,實在不太妥當。」

  「那就……」阿侖看了看大家。

  「你去啊,你和昆哥兩人去好了。」這是阿青的建議。

  阿青似乎已承認自己敗在阿嵩那小他三歲的小堂弟手裡,可是他心裡有沒有想念桃妹,那就不是任何人所可得知的。表面上,他倒是極力地裝著沒什麼芥蒂,可是總有一種不大自在的空氣橫亙在他與阿嵩之間。局外人也許不容易察覺出來,可是他跟滿房的幾個人較少說話,有什麼事也很少表示意見,大概也是由於這種不自在的空氣吧。此刻願意表示意見,已經可算是相當難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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