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 |
六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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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囉。退也很要緊的,你們還是循原路回去吧。」 阿侖還很不服的樣子,可是這時銃聲已經比剛才更稀少了,而且前面陸續又有人馬撤退下來,也就只好不再主張前進,他們這一行人便和宋盛才一起朝剛才來的那邊跑去。 昆、侖一行人回到安平鎮的胡莊已經稍稍過午了,仁勇那一小股人馬也是回到不久,剛吃過了午飯。峰青兩人帶的那一隊是最早回到的,幸好大家都安好,只仁勇那一隊人有兩三個受到輕傷,不過也只是擦了一塊皮出了幾滴血,當然沒有大礙。阿岑他們也是聽見了鎗聲才趕去,可是還沒到宋屋莊就碰上了第一批退下的人,也被勸回去了,算起來上過火線的就只有仁勇他們那一小隊。 午飯後,阿嵩就得意洋洋地把交戰的經歷說給夥伴們聽,看他那眉飛色舞的樣子彷佛成了英雄似的。 大概的情形如下:當仁勇他們趕到火線上時,雙方已激戰了大約有一個鐘頭那麼久。原來日軍是在攻下了新竹後,為了連絡,在新店設立了兵站,駐有一個臨時大隊人馬,兵力大約有二百四五十之譜,並配有野炮、機關炮各二,兵站就設在火車站。他們一方面負有臺北的近衛師團本部與新竹支隊之間的連絡任務,另一方面則是監視附近的抗日軍的行動,同時修復鐵路交通也是他們所急切要完成的工作,只因鐵路修復容易,而要防止義軍再加破壞,卻是難上加難的事,因此這一層他們不久也就知難而退了。 仁勇他們趕到時,抗日軍正從四面團團地把車站以及附近的棧房、帳篷等駐有日軍的地方圍在核心,從四方八面猛攻。參與這場攻擊戰的有張兆麟、徐子勳、宋阿榮、宋盛才等義軍首領所部,總共達二百五十幾個人。論人數,雙方不相上下,日軍是孤立的,義軍則有天時地利之便,可說站在有利地位,只是火力太差了,因此儘管那幾百枝鳥銃交互地噴火,把一把一把的銃籽打進去,還是不能制服敵人熾烈的火力。相反地,日軍的機關炮與野炮都太可怕了,對準圍攏過來的義軍,炮彈一顆顆地打過來,使得義軍不但不能前進一步,還得躲躲藏藏地找尋掩護的東西。就是躲在牆後打,也往往要挨上炮彈。 「那大銃真是驚人,銃籽有這麼大。」阿嵩說著用雙手比了個手勢,「打在地上會冬的一聲,地面都要搖一下,馬上就炸開來了,轟!那聲音震得人站都站不穩的,嚇死人啦。我明明看到,有時會有人給拋上半空,牆嘛,轟的一下就塌了、倒了,地面上挖起一隻只好大的洞。」 「嘖嘖……」 「哎哎……」 立即揚起一片驚歎聲。 「那你一定躲起來了吧。」阿侖說。 「我?才沒有哩。勇叔帶領我們繞到日本蕃後面,他們四門大銃移動得並不十分靈快,所以我們儘量揀著他們打不到的地方爬上前。」 「爬?」有人驚異地叫:「那不成了狗仔?」 「呸!你懂個屁!」阿嵩啐了他一口又說:「這是個好經驗。打時萬萬不能站著身子的,不然的話,身子馬上就要給打穿的。日本蕃的洋銃可真打得准哩。爬著,也還時常有銃籽從頭上耳畔飛過去,咻咻響個不停。」 「哎唷……」 「勇叔告訴我們,看准敵人打過去,馬上就要換個位子,然後才填銃藥和銃籽,不換位子嗎,銃籽就來了,真是像雨點那樣地一粒接一粒,叫人頭也抬不起來。有的人嚇得盡發抖,那才叫笑話哪。」 「你那麼有膽子,到底打了敵人沒有?」阿昆問。 「我沒有……」 「哈哈……」阿嵩那不好意思的樣子惹起了大家一陣笑。 「實在沒有辦法。不過勇叔是打到了的,我確實看到。他要我和阿岱、阿財跟他挨過去,還叫我們散在幾個地方,我們同時開火,勇叔就立即爬過去,躲到前面的一垛半倒的牆邊,我們趕快又填銃藥和統籽,於是他就從那兒看准前面手裡拿著一把大刀的日本蕃一連開了兩響。我們就馬上又一齊開火,勇叔又一縱跳就回來了,我看到那個拿大刀的日本蕃手高舉起來,刀子掉下,人也倒下去了。我親眼看到的,一點兒也錯不了!」 「噢!日本蕃也有拿大刀的!」 「有啊,可能是帶兵的,那人一直用刀指這邊又指那邊,還張開嘴巴哇啦哇啦叫個不停。他就是不躲,真了不起。」 「是不是像我們的刀?」 「不像,刀身窄窄的,柄也短,真想上前把那蕃仔的腦袋割下來,可是勇叔盡是叫我們換位子。也是的,我們剛離開大銃籽就來啦。」 「真該謝天謝地,我們沒有一個人受傷的。」老庚伯這麼說。本來這老人也要去的,可是臨時給仁勇阻止住了,所以他沒有參加。 「哎呀!」阿昆大叫了一聲。 大家驚異地看看他,見他左看看右瞧瞧,四下找了一陣子。 「阿秋和阿達呢?」阿昆終於想起了那兩個人。 「是啊,阿秋阿達呢?」阿侖又反復了一下。 「有人看見嗎?」阿昆再看看大家。 沒有人回答,大家只是面面相覷,說不出一句話來。有些人眉宇間已經罩上了一抹陰翳,空氣裡好像忽然有了一種不尋常的羼雜物。 阿昆平白地擔心起來了,彷佛那是他的責任似的。是我帶的人,也是我叫他們回來問胡老錦的。對啦!他們到底回來了沒有呢? 「阿嵩!」阿昆忙迫地說:「你在屋裡找找看,我去阿錦伯那兒問問。」 「我也去!」阿侖說。 阿嵩回答了一聲就去了,老庚伯也匆匆地跟上,緊接著阿昆阿侖兩人也走向正屋。 正廳裡,胡統領正在和幾個得力助手在商議著什麼,仁勇也在那兒,面色都很凝重。這廳相當寬敞,也是一般莊宅的格局,正面是神案,供著佛像、神位、靈位等,有一對很考究的銀燭臺,很是醒目。兩邊牆上掛著幾幅字畫。昆侖兄弟倆猛地闖進來,立刻感受到那兒的凝窒空氣,不由地倒抽一口氣。 「哦,你是阿侖和阿昆兄弟倆吧,有什麼事嗎?」胡老錦看見他們就問。 「是……」阿昆一時不曉得怎麼說,訥訥地開口:「是想……想請問阿錦伯,維秋和張達……」 「什麼?」仁勇倏地站起來:「阿秋和阿達怎樣?」 「看不到人……」阿昆很難說似的。」 「看不到人!」仁勇瞪圓了眼睛。「不是你帶著的嗎?」 「是啊。我們去到山背,聽到銃聲,大家主張快趕去看看。」阿昆說到這兒看了一眼身旁的弟弟:「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去,但也想到也許有人受到日本蕃的攻擊,實在應該趕過去看個究竟的。所以就去了。」 「唔。」胡統領點了點頭。 「那麼他們兩個呢?」仁勇急起來了。 「嗯,是我叫他們回來問問阿錦伯的。」 「什麼話!」仁勇有些責備似地說:「都已經趕上前了,還問什麼!」 「不。」胡老錦制止說:「應該有這種慎重的應急態度才好。輕舉妄動,一意孤行,是我一向所戒懼的。早上確實是有兩個回來問我的,說是阿昆那一路的人。我告訴他們,銃聲大作,是最嚴重的事態,當然應該馬上趕去支持,打發他們馬上趕回去了。」 「咯!」阿嵩幹吞了一口口水。 「以後就一直沒有見著他們嗎?」仁勇急問。 「是的。」阿昆答。 「難道迷路了嗎?」仁勇坐回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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