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五九


  「打不過也要打,幾百年來,我們祖宗辛辛苦苦經營開闢出來的天地,絕對不能白白地送給人家。」

  「唔……」

  「我們晚上就要走啦。」

  「今天晚上?」

  「是啊。半夜過了就要走。所以我們要來和阿熊師商量一下。」

  「我沒有錢,我也不會去打仗。」

  「不是這個啊,我想談的是阿侖和秋菊的事……是有點不大好說話的,阿熊師的意思,石連叔母已經告訴過我們了。」

  「唔,那就是啦。」

  「阿侖就要去打日本蕃了,我想如果能夠的話,把這件事談妥了,也好叫阿侖安心地去。」

  「都要走了,還能怎樣嗎?」

  「當然囉,現在要怎麼辦也來不及了,我只是想請你先答應把秋菊許給我們。」

  「我一直都是答應的,石連嫂難道沒說清楚嗎?」

  這時,阿熊師的女人捧著茶盤出來了。

  「哎呀,是你們啊!」

  「阿熊嫂。」阿昆忙叫了一聲。

  「請喝茶。」

  「多謝啦。阿熊嫂,我們在和阿熊師談秋菊的事。請阿熊嫂也一起商量商量。」

  「唉唉,我說你們真有心哪,只怕秋菊太高攀了。」

  「哪裡的話。剛才我已經告訴過阿熊師了,我們就要去打日本蕃的。」

  「我都聽到了。」

  「所以請阿熊師和阿熊嫂先答應我。石連叔母是講過了的,可是一百個銀的聘金……」

  「怎麼?」阿熊師的口氣微微變硬了:「出不起嗎?」

  「哎呀,你這人……」阿熊嫂想制止男人說下去。

  「女人家不要嚕蘇,這事情就是這樣,一百個銀,我們隨時都可以讓秋菊上轎。少一個銀也不行!」

  「阿熊師,一百個銀其實也應該的。秋菊又乖又勤,這麼好的女孩到哪兒去找呢?不過我要和阿熊師商量的是一百個銀我們兄弟倆會湊夠給你,可是請你表面上不要說一百個銀,八十個銀,照我討婆娘時的聘金,不足的二十個銀,我會私下給你的,不,只要你答應,我就先給你。這樣可以嗎?」

  「這怎麼行呢?好像我廖阿熊偷偷地敲你的竹杠,我可不能答應。」

  「唉,阿熊師,反正我們不說出去,誰都不知道的。請你給我家老人家這個面子吧。」

  「我就是這個面子啊。」

  「阿熊哪。」女人又忍不住地說:「你答應了吧,反正你可以得到的,一點也不吃虧。」

  「住嘴!」阿熊斥了一聲:「叫妳別插嘴就別插嘴!」

  「阿熊師。」阿昆又哀求:「請你做做好事,阿侖就要去了,能不能回來都不知道的,先答應了他,好叫他去……」

  「那是你們的事,我管不了這許多。」

  「不是我們的事,這是大家的事啊。」

  「什麼大家的事。我可沒要你們去送死。」

  阿昆氣得幾乎要起身就走,可是他忍住了。

  「我們這樣求你也不行嗎?」

  「辦不到!」

  「那麼……」阿昆說不下去了,也實在不曉得怎麼說才好,好不容易地才想到這樣的話:「那麼你答應我在我們回來以前不要讓別人來提親,等我們回來,再和家裡的老人家商量。」

  「這……這恐怕也辦不到。有人願意給我一百個銀,那我就……」

  「好啦。」阿昆再也忍不下去了,不過倒也極力裝著平靜告辭:「不打擾了。」

  要不是阿侖想到這人就是自己心上人的名份上的父親,他是忍受不了的,他默默地跟著阿昆悄然走了。他的心受到嚴重的打擊,恨不得把阿熊那鬍子臉打得稀爛。此刻,隊伍已經快到秋菊的家了,心仍在陣陣作痛,可是也熱切地期待著這最後的希望會奇跡般地實現。她一定也聽到那些話的,大家都熟睡著的這當兒,她要偷偷地溜出來,並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在竹叢下,阿侖辨認出她的家。他故意走在隊伍的末尾,跟老庚伯並肩走。他不希望任何一個堂兄弟們知道自己所希冀著的事會發生。而如果真地發生了,他也不希望別人知道。他裝著鞋子沒穿好,停步彎下腰,讓挑東西的一個個走過去。

  現在他是在隊伍的最末了。他把油筒火舉高,以便多看到附近的東西。啊!他看到了,在前面的人的閃動的火光下,他看到阿熊家旁邊的竹叢下躲著一個人影。那影子在盡可能地縮著身子。太黑暗了,看不清楚,不過正也如他所願,不會很容易就被別人察覺到。

  阿侖雖然還不能確定那就是秋菊,可是他的心已經開始激烈地跳動了。他邊走邊細心地察看那個黑影,發現到那人的樣子確乎是在找人,有時微微地探出頭來,有時也好像路起腳尖張望。他沒再猶疑,把手裡竹筒火放下去,用腳踩熄了,然後離開隊尾,朝那個黑影走去。

  「妳是秋菊嗎……」他輕呼了一聲。

  「啊!」一聲低微但迫促的驚叫。

  「秋……菊……」

  「你……?」

  「是阿侖。」

  「呵…」好像輕輕的喟歎,可是這一聲喟歎卻包含著太多太多的意思。

  阿侖幾乎衝動起來。他迅速地移了幾步,讓自己也躲進那個暗角。小竹枝被他擠得畢剝輕響,竹葉拂著他的面孔和脖子。

  沒有人再能阻止他了,而他那一貫的,只對女人顯現出的膽小也不見了,他伸臂就把秋菊摟抱在胸前。他不知道怎麼做,只曉得緊緊地摟住她,彷佛這個時候不摟緊,她就會一縷輕煙似地消失。秋菊在輕輕地喘著,把面孔埋進阿侖那結實寬大的胸板上。

  「秋……秋菊……」

  「阿峰…侖哥……」

  秋菊這麼叫了一聲,幾乎同時地那聲音就變成飲泣了。

  「不要哭……沒什麼好哭的……」

  「嗚嗚……」秋菊倒是更起勁地哭起來。

  「不要哭……妳一定要等我……」

  「我會的……」

  「那就不要哭……」

  「我……害怕……」秋菊確實體會到一種莫可名狀的懼怕,可是她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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