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 |
四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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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啦來啦。」是女人聲。 阿侖分辨不織那是誰。也許就是秋菊哩,他的心跳得更凶了。 「哦,是誰呀?」不是她,是她母親。 「阿熊叔母。」他先問了一聲說:「不記得了?是阿侖。」 「哎呀,是啦是啦,真是,我這麼不會認人,真糊塗啊。」 還是那麼蒼老,那麼狼狽,阿侖不覺地感到心口一陣隱痛。她說了這些,忽然想起了似地掩住了嘴巴,把下面的話吞回去了。一種尷尬的沉默繼續了一會兒,阿侖竟不由自主地又開口了。 「阿熊叔母,我把……把秋菊的茶工帶來了。」 「哎呀,那真多謝。」她的聲音忽然降得那麼低,幾乎不容易聽清楚。「我去叫秋菊來,阿侖哪,今天阿熊在家,正在洗澡,所以……」 「是,是……」 秋菊的母親進去後,很快地秋菊就出來了。 「誰呀?」從裡頭傳出來低沉的男人聲。 「下屋的阿,阿狗。」 「做什麼?」 「要借……」 「又來借東西!借什麼?」 「鐮刀。」 「借了?」 「嗯。借了。」 「下次別理他!」 「隔壁鄰居,借點東西……」 「哼!我說別理就別理。」 話到這兒就完了。阿侖看到在陰暗的光線下,秋菊正在不好意思地站在門邊。被人家聽到那樣的交談,做女兒的不曉得多麼難受啊!但是,阿侖心想,那沒什麼的,誰不是在家裡是一副面孔,在外邊又是一副面孔呢?何況阿熊師並不是妳親生父親,用不著替他難過的……阿侖真想說出來,可是他就是不能說出口,只有楞楞地看著她。這時秋菊感受到他眼裡的熱切的光芒,趕忙把頭低了下去。如果燈光夠亮,那麼他一定會看出她的滿臉紅霞,那真是美妙無比的顏色哩。 「秋菊……」他是訥訥不能言。 「……」 「我把,把茶工送來了。」 「啊。」她抬起了頭,眼裡泛上了感謝的光彩。 「妳怎麼沒有來領呢?」 「我……害你老遠送來……」 「啊,這沒關係的……我是順路來的……」 「是嗎……」 「不過……很興的,我……」 她再低下了頭。 「這……妳拿去吧。」 「謝謝妳……」她接過了錢。 「是我應該謝妳的。好在妳替我摘了那麼多,才能那麼順利。」 「不……摘得不好……對啦。」她數了五個銀伸出手來。」 「哦?」阿侖一時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可是手已經機器般地伸了過去。 秋菊把那五個銀子放在她掌心。 「哎呀?」他吃了一驚說:「這是什麼?」 「還你的。」 「還我的?」 「是啊。上次你和阿昆哥……」 「呃!」阿侖好不容易才想起來,趕忙把銀子送還她。 「那怎麼行!」 阿侖的聲音不自覺地高了起來,秋菊禁不住擔心地回過了頭,阿侖這才放低聲音。 「那個,那個不用還的。」 「不,借的就應該還,阿昆哥也是說借我們的。」 「唉唉,為什麼這樣呢?不是借妳的,就是我送妳的吧。不,是送給小弟弟買糖吃的。」 「阿侖哥,很感謝你的好意,也好在那一次你好心借銀子給我,不然的話,我弟弟……」 「都說不是借嘛,快拿去。」 阿侖沒再猶疑了,伸出另一隻手抓住了秋菊的手,把銀子塞進去。在這一瞬間,皮膚的觸碰就好比陰電與陽電碰在一起般,在兩人的心口引起了一陣看不見的火花。阿侖趕快縮回了手,銀子發出清亮的聲音掉在地上。 阿侖連忙拔腿便走向門口。 「秋菊,請妳原諒啊。我要走了。我……」阿侖奮出全身勇氣說:「我還會來看妳的。」 就是這些,可是一個月來他竟一次也沒去找她。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不敢自己去,阿昆又沒有再自動地表示要陪他去,他自然也沒敢開口。是因為那些滿天飛的謠言與消息使得阿昆沒有能再想起弟弟的心事吧。而就在阿侖的這種意思當中,石連叔母一次又一次地跑來,也一次又一次地跑去秋菊家,事情竟那樣地僵住了。 「喂!阿侖哪。」 阿侖吃了一驚抬起了頭,不知在什麼時候老庚伯站在他眼前不到兩尺的地方,而他竟一點也沒察覺。 「嘿嘿……」老庚伯爽朗地笑了笑說:「我以為你在打瞌睡哩。」 「沒有啊。」阿侖又開始切鉛條。 「沒有嗎?那是在想秋菊囉。」 「不要胡說八道啊。」阿侖臉紅了。 「喂,阿昆仔,」他轉向了阿昆:「你別笑人家,去年你也是這樣的,我說啊,你這做阿哥的人,可要替弟弟想些辦法才成哪。」 「我會的,阿庚伯,我有打算。」阿昆說。 「哦?你有打算?告訴我吧,你打算怎樣?」 「現在還不能說,阿庚伯,你是明白人,不是嗎?到時你自然會明白的。」 「嘿嘿……阿昆仔,你說話可漸漸像個大人了哩。嘿嘿……好吧,我就等著瞧吧。做工,做工,做工啦!」 於是大家又忙起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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