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四〇


  就在這時,阿熊回來了,滿臉的絡腮鬍子把整個下半邊的面孔都遮掉了,只留下那雙滿布血絲的眼睛在炯炯發光。他一出現,那狹隘齷齪的房子裡立即充滿一股酒臭。

  石連叔母於是索性向他提出了親事,阿熊倒也爽快地一口答應了,他的條件就是使此刻的阿侖吃驚、惶惑、憤怒的聘金要一百個銀,而且由阿熊淨得──淨得也就是要給阿熊的,並不是照通常一般那樣,用聘金來辦嫁妝。換句話說,男家除了聘金以外還得另外負擔辦嫁妝所需的款子。

  這一來,親事自然沒法談下去了,石連叔母只得藉口跟男方商量,暫時打斷了親事,然後要阿熊允許秋菊去陸家看採茶。

  「看採茶!」阿熊裝出驚異的樣子說:「女孩兒人家晚上看什麼採茶,而且那麼遠的?」

  「哎呀,阿熊哪。」石連叔母心已冷了半截,不過她仍念念不忘阿侖的付託。「又不是單獨一個人,我也要去的呀。」

  「那也不行啊。嘿嘿,想做陸家媳婦,就得乖,夜裡去看採茶給人家知道了,人家還肯要嗎?」

  「是陸家的阿侖要她去的。」

  「那更不好?怎能現在就亂來?」

  「什麼亂來!不會的,我會跟著。」

  「你這老蔥頭,還是先談好聘金的事,不然一切都不必談了。」

  石連叔母只有掃興地辭出來了。

  「阿熊那傢伙真是不講理的,我實在沒法子。」她這樣向阿侖說。

  「現在怎麼辦呢?」阿侖哭喪著臉兒。

  「明天我的茶可以摘完了,後天我就向你阿爸提。現在再也不能延擱嘍。我們得早些解決,阿熊和阿岱都不是好東西,得趕快想辦法才行。」

  「我也覺得阿岱那傢伙不懷好意。他的爸爸仁輝叔不太講究門當戶對,如果他行動起來……」

  「這個啊。」石連叔母打斷阿侖說:「我倒不怎麼擔心,怕的是阿熊那傢伙會和阿岱勾結起來。」

  「勾結?」阿侖托異地反復了一句。

  「你不懂嗎?十個銀或八個銀,阿岱那傢伙是出得起的。」

  「呃!」

  他出得起!他要買她的第一夜!這道想法太可怕了,使得阿侖一時楞住了。

  「嗯,他還會出不起嗎?為了秋菊的身子,為了給你難受。」

  「可是……難道他只是想玩一下秋菊?」

  「怎麼不是?我早看出來了,阿岱不會娶秋菊的,他要的是有錢人家的女兒。仁輝哥可以不講門當戶對,阿岱可是要講的呀。他要有很多嫁妝的,越多越好。」

  「唔……」阿侖又只有沉吟了。他的思緒在忙亂地轉動著,帶著焦灼與惶悚。那是他所無法忍受的,如果阿岱真地在打著那樣的主意,她是純潔的女孩──在他的感受裡那純潔是近乎神聖的。他對她一直有著熾熱的戀慕,然而他卻從來也不敢拿下流的空想妄想來思念她,那是對神聖的事物的褻瀆,是不可饒恕的下流卑鄙。對於這樣一個純潔的人,竟有人要用八個銀或十個銀來賣,來買第一……可恥!可恨!可惡!然而他也知道這一類賣賣在世間上並不是稀罕事。它可能降臨每一個身世可憫的女人身上,秋菊又何能例外呢?不,他打斷了這想頭:那是不可能的,秋菊的身上不可能發生那樣的事,我要阻止它,要防止它的發生,無論如何不教它發生……他想得渾身躁熱起來,彷佛有千萬枝針在輕輕地但執拗地刺著他的每一塊皮膚。

  石連叔母大概是看出了阿侖的臉色有些異常了,便安慰似地說:

  「阿侖哪,你也不用憂愁啦。就是阿熊要賣,秋菊也不會那麼簡單就應從的。」

  「嗯……可是阿熊哥……」

  「他可以打她揍她,卻不能那麼容易就叫她……唔……你知道的。」

  「他會打秋菊嗎?」

  「打幾下不是沒關係的嗎?」

  「哎呀,石連叔母……」

  「看你,還沒打你就先替她疼起來了。放心。現在問題是先向你阿爸提親。你也要堅強起來,不要屈服。」

  「我不想屈服的,可是……」

  「你這人真是。別那麼婆婆媽媽地又想又怕。好啦,就這樣了,一切交給我。明天摘完茶馬上進行吧。」

  「拜託妳啊,石連叔母,我真是拿不定主意了,哎哎……」

  「放心放心。我這就去看採茶了。」

  石連叔母走了,留下阿侖一個人在那盞孤燈下坐著,久久久久都沒動一根毛發,彷佛成了一尊塑像。

  夜場採茶戲已演了一半以上,月光有點斜了,觀眾正在如醉如狂地把全神貫注在阿坤旦的每一句山歌當中。

  那兩盞用酒瓶做的黑煙也似乎更濃了,快速地但靜靜地一股股升上夜空。

  這時,一個矮胖的滿臉絡腮鬍子的中年漢子出現在牆門。

  「唔……」看到比天上的星星擠得還多的人群,他在鼻子裡感歎地唔了一聲,然後毫不猶疑地擠到人群中去。

  那兒的人們本來是不會注意任何一個新來的觀眾的,可是這人的蠻強不客氣的力氣,加上那一股熏人的酒臭,許多人都不由得從戲棚上收回視線蹙著眉尖睨他一眼,這才看出滿臉不痛快似的阿熊哥那埋在一根根豎立著的胡髭中間的面孔。

  是的,他有滿肚子的氣,走了兩裡多夜路雖然已消散了大半,但仍然有一部分沉澱在他的肚子裡。他是剛剛把老婆狠狠地揍了一頓的。

  石連叔母走後,阿熊嫂馬上向他埋怨起來,數說他無情無義,蠻不講理,那有人嫁女兒要淨得一百個銀的。

  阿熊嫂明明知道他會受不了,會發狠使出蠻勁子,過去她是很少數落他的,也許這次的事她實在忍受不了啦,竟禁不住自己這樣說。不出所料,阿熊馬上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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