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臺灣人三部曲之一:沉淪 | 上頁 下頁
二七


  「啊,是阿昆哥。」

  「是我。還沒睡嗎?」

  「還沒有。請進來坐坐。」

  阿侖在阿昆身後,秋菊還沒看出他,他盡情地看了秋菊那清瘦動人的蛋臉兒。阿昆跨過門檻,燈光就照在阿侖臉上了。

  「啊……阿侖哥。」秋菊吃了一驚,瞪大眼睛看了他一眼。

  「打擾了。」

  秋菊沒再說什麼,好像也有點慌了手腳,忙退後幾步,把手裡的小油盞擱在牆邊的方桌上,這才從桌邊搬了一隻長凳板放在另一邊牆下,用手掌拂了拂凳板。

  「很骯髒的……請坐啊。」

  「不要緊不要緊。」阿昆說。

  「我去倒茶。」

  「不用啦。」

  秋菊還是進去了。

  從裡頭傳出了低沉的聲音,是先前那清脆而無力的聲音,好像是秋菊的母親。

  「誰?」

  「是陸家的阿昆哥和阿侖哥。」

  「哦……」

  然後是下床,穿木屐的聲音。

  秋菊的母親在那昏黃的油盞燈光下出現了。頭髮有點蓬鬆著,滿臉罩著憔悴瘦弱的陰影。

  「是兩位少爺啊,真是難得。」說著臉上浮出那種謙卑的由衷歡迎的笑。

  「阿熊嫂。」阿昆起身說:「我們兩個上了一趟街路,順便來看看你們。」

  「請坐請坐。真見笑,這麼髒的所在。」

  「哪裡的話,真多謝你家秋菊來幫我們摘茶,也虧得她,今年才能摘得順利呢。」

  「哎呀,你太客氣了。還是個小孩,什麼都不懂的。」

  「阿熊嫂,不是我說恭維話,秋菊摘得真好,真了不得,現在就只有石連叔母比她好一些,別的都比不上她了。石連叔母也強不了多少。」

  「哎哎……」蒼老的阿熊嫂那憔悴的臉上禁不住地浮現出喜悅說:「這都該感謝你們的照顧哩。秋菊呀,還不倒茶出來呀!」

  「不用啦不用啦。」

  「我在起火,茶都涼了。」裡頭傳出了秋菊的聲音。

  「不用啦!涼的就好。我們馬上得回去啦。」

  秋菊端了茶出來,給兩位客人各倒了一杯。就在這時,從隔壁房間傳來了小孩的哭聲。阿熊嫂聞聲匆匆地退下去了。那哭聲很尖銳,但聽起來好像有點沙啞乏力的樣子。

  「妳弟弟嗎?沒乖是不是?」阿昆問。

  「是啊。」秋菊黯然地:「病了兩天了,發著燒,常常哭鬧。」

  「那不好啊,給先生看了嗎?」

  「……沒有……」秋菊憂慮地低下頭。

  「那怎麼可以呀?你阿爸呢?」

  「……還沒回來。」

  「唔……」

  阿昆明白過來了。阿熊哥可能又是在什麼地方胡天胡地,家裡有了病人,卻沒有人做主,連請醫生看病的錢都沒有。這是個淒慘的家庭,如今恐怕就只有秋菊用那纖弱的雙手掙得的款子才是一家人的依靠吧。

  阿侖也猜到了這一切。他可是沉不住氣了。

  「昆哥,我看……我這兒有兩個銀,是不是可以……」他有些結結巴巴地,好像在擔心著怎樣才能講得恰當得體。

  「對啦!我這兒也有一些。」阿昆說著從口袋裡搜出了三隻銀說:「你拿去請先生給弟弟看病吧。」

  「我這也……」阿侖也把兩個銀元放在哥哥手掌上。

  「啊,這,這怎麼可以呢?」秋菊慌了。

  「這樣吧。」阿昆說:「當做先發一部份茶工給妳,以後再算好了。」

  「是啊,秋菊……」阿侖好不容易地才奮勇地加了一句:「看病要緊啊,不要客氣才好。」

  「哎呀,我真……」秋菊不曉得怎麼是好,只得向母親求救了:「阿母……阿母……出來一下呀。」

  「唉唉,別叫她。」阿昆制止說:「先拿去,馬上叫妳阿母背小弟去找先生看。」

  阿昆把五個銀元往桌上一放就起身說:

  「阿侖,我們回家啦。」

  「不,不。」秋菊氣急敗壞地:「阿昆哥,我不能接受啊。」

  「這不是給妳的,以後我會扣回來的。馬上請妳阿母去看醫生吧。」

  阿昆說罷就跨出了門檻。阿侖也跟上,不過在門口停下,回過了頭。他與秋菊四道眼光碰在一起了。他看出她的眼睛裡在閃著潤光,那是含著感激的,和深情的。

  「要聽我阿哥的話啊,小弟弟病得不輕了……」

  「……」

  秋菊沒有再說什麼──是說不出來了,只微微地點了點頭。當阿侖轉過身子消失在門外時,她的眼淚也倏地滾落下來。

  【七】

  陸家滿房的信海老人的七十一大壽是轟動整個九座寮莊的一件大事情。當然這也並不是因為這個歲數有什麼了不得,主要還是由於陸家滿房的鋪張。據傳到外頭的消息,主要有下面幾樣:一、打一棚採茶;二、殺兩頭二百斤大豬;一二、預定請五十桌客人;四、做三石米的[米齊]粑。其它雞鴨鵝等不計其數,至少也有一百隻。

  在附近幾個莊來說,這些數目縱然還不到空前絕後,但也是一百年來居民們安定下來以後數得上的大排場之一了。

  戲棚搭在祖堂前廣場上,這也是這個廣場的首次壯舉。做為演戲的場所,它不能說是十分寬大,然而約略估計,也可以供三四百個人站著欣賞一場精采的採茶戲。且不說別的那些數字,單單這一棚採茶就已經夠吸引附近幾個莊的人們了。那時節,莊民們看戲的機會可是太少太少了。每一個莊一年一次的平安戲,那是要演改良戲的。如果一個人肯跑,他可以隨著戲班每天換一個莊去看平安戲。做平安戲的莊是家家戶戶都要大宴賓客的,於是乎他們有吃的,有玩的,兼可看一場戲──這就是這些莊人們一年一次的狂歡季節了。除了這以外還有個中元節,照例也在廟前搭幾個戲棚演戲,有改良戲也有採茶,通常是三天,除了這些以外,由人們就沒法看到戲了。如今憑空添了一場,難怪大家都那麼期待了。

  然而卻也有一個反對這棚戲的演出的人,那不是別人,正是壽星信海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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