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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尾聲】

  在水城鄉這是一年也難得一見的盛大奠禮。鄉長親臨主祭,許多鄉內機關首長都到了。還有水城國民學校的全體老師和五、六年級的全部小朋友,加上三年乙班的全班同學。村子裡也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

  靈堂設在古石鬆家的禾埕上,印有鬥大的「水城鄉公所」五個字的布篷遮蓋住整個禾埕。下面被人們擠得連一點空隙都沒有了。

  靈堂正面,側面掛著許多幅挽聯,都是鄉里第一流的幾位漢學家的手筆。靈桌上的供品更是樣樣齊全,擺得密密層層的。

  美中不足的是正中少一張在這場合所不可缺少的死者遺照,卻讓一隻鏡框佔據了照片的位置。這只鏡框來頭可不小;它比所有的挽聯、供品都更能教與會的人肅然興起崇敬哀悼之意。

  儘管沒有一個人懂得那鏡框裡的一張紙上所寫的彎來曲去的蟹行文字,到底是什麼意思,可是人人都曉得它代表一個早熟的天才的成就,也代表足以傲視全世界的榮譽。

  只因為這張紙的價值這麼崇高,所以人人都不由得暗地裡認為縱然這場面再盛大十倍,也不算太過份。——它,就是渡過太平洋,從南美的一個陌生的國度裡寄來的獎狀。

  為了這張獎狀能夠在這場合派到最恰當的用場——可悲亦複可慟的用場——林鄉長與廖校長商議結果,特地派了李金杉搶先到教育局去領回來。

  拈香既畢,主祭人林鄉長來了個哀告:「——最後我還有個小意見,我們水城鄉正好位在龍穴,幾百年前祖先們到這兒來開拓時便已留下了預言,我們水城必出現偉人。各位知道,我鄉中已出了一任縣長,兩位縣議長,地靈人傑這句話,是可以當得起的。所以我聽到我們鄉中出了一位了不起的天才兒童,我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可惜的是我們沒有為了這個不世出的天才盡一份培育的責任,讓他這麼年幼就離開了世間。想起來,真使人痛惜,慚愧。小弟身為鄉長,更覺得難過——」

  林鄉長說到此稍停,掏出了手帕揩了額角和脖頭兒。他流汗流得那麼多,配上那悲壯的表情,更使人感動。

  他清了清嗓子又說:

  「我們水城鄉既然是地靈人傑,當然以後還會出現同樣偉大的天才,這是小弟敢斷言的。我們身為父兄的人,實在不能一時忽略了我們的責任。俗語說,小孩是無價寶,更何況是天才——

  「小弟只要一天當鄉長,一定要為我們的下一代盡力。我已經在計畫設立一個天才兒童教育基金委員會,不久一定可以成立。我們大家出點錢,讓它來負起栽培育成天才的責任。古阿明小朋友的死雖然令人痛惜,但是,如果能把這教訓記取在心,大家共同努力下去,那麼他的死就不算是白死了。小弟還希望能因這個委員會的設立,而培育出更多的偉大天才——」

  鄉長的雄辯,在每一個會眾心中引起共鳴。然而若問有沒有人在流著慚愧的汗水,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在來賓坐席最末尾的一張凳上坐著一個很遲才趕到的青年男子。他一直低垂著頭,好像不願意讓任何人看見,也似乎不願意理睬任何人。

  他的表情是淒苦的,但彷佛含著憤怒;他的神色是悲慟的,卻又摻雜著絲絲慰藉。也許這太矛盾了。可是,在這幾百個會眾當中,除了那些小朋友以外,又有誰不是滿腔的矛盾呢?只不過是這許多人當中,沒有一個曉得在他們心中有這麼一位特別矛盾的人罷了。

  奠祭完了,接著是出殯。

  林志鴻小朋友手捧著那只取下來的鏡框,緊隨在靈柩後。這是主祭人的安排。林鄉長為了表示特別鄭重的意思,讓自己的兒子來取代死者的姊姊。不管此舉是不是合情合理,但人們都敬佩鄉長這種不尋常的熱心。

  緊挨著林志鴻身旁走的,是用手絹按著眼鼻,抽搐不停的林雪芬。她眼睛都哭腫了。女人的眼淚原是無窮無盡的,但是人們也都敬佩她愛學生愛到這個地步。

  這對姊弟倆背後是主祭人。繃緊著面孔,不停地揩汗。今天,他該是流了最多汗的人。由這一場喪事的表現,鄉人們都可承認他是不折不扣的好鄉長。

  而後是廖校長,各機關首長名流,老師們,最後就是三百個左右的國民學校同學。

  行列遠去了,禾埕留下收拾靈堂的人們,在忙碌地工作著。

  古茶妹牽著小弟阿生的手,一直在靈堂坐著,這時因為收拾到她那兒了,不得不起來。轉身一看,來賓席末坐的一個人的影子立即映進她的眼簾裡。這個人就是那年輕男子,低垂著頭在擦眼;雖然看不見面貌,可是從他那胸膛、肩頭等的輪廓,古茶妹立刻認出那是誰。

  她牽著阿生的手,緩緩地走向那個人。

  「郭老師。」

  茶妹的聲音很靜穆,靜穆得不像個剛失去了一個可愛的弟弟的人。

  對方吃驚似地仰起了臉。他看到面前這個熟悉的女孩的面孔。她臉上沒有表情,也沒有淚痕。黑黝黝的面龐有些清瘦,眼眶下陷著,眼裡佈滿紅絲。

  他僅哦了一聲,新的淚水又湧出來,久久說不出一句話。

  茶妹的眼睛也漸漸起了變化,正在徐徐地湧著淚,終於噙滿了那酸澀的液體,第一滴淚淌下時,她就放下阿生的手沖進郭雲天的懷裡。

  兩人相擁哭泣。小弟在一旁詫異地望著他們,片刻後也哇的一聲哭起來了。

  茶妹聞聲趕忙把小弟攬住,然後兩人一塊埋進郭雲天的懷裡。

  良久良久,郭雲天才好不容易地止住哭,嗚咽著說: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

  茶妹沒有回答,哭得更起勁。

  「阿明一定很高興的——」

  茶妹還是哀哀地哭。

  「好了好了,阿明該滿意的——一個天才,不是嗎,唉唉,一個天才——」

  郭雲天自己都不曉得到底在說些什麼。他的腦子裡是一片空洞。

  「老師,天才有什麼用?人死了,不是都完了嗎?」

  郭雲天看到茶妹的眼裡不停地湧出淚水,而那淚水模糊的眼光裡,隱含著一股反撥的光芒。

  為什麼會這樣?——為什麼?——郭雲天想不出這小姑娘怎麼會這樣。

  「別這麼說——人總是要死的,大家都明白了阿明是天才,得了一個教訓。這就夠了。」

  「大家?老師,誰說阿明是天才?我只曉得老師說過這樣的話啊。」

  茶妹的淚水停了,那股光芒加上了一份熱力射將出來。

  「剛才鄉長也說過了。」

  「那有什麼用?沒有死的時候誰也不理他,死了,再來天才天才——」

  茶妹沒說完就再一次伏進郭雲天的胸懷。

  郭雲天撫摸著茶妹的背,漸漸明白了她的意思;有時,小小心靈仍會容納一個大道理的,正和一粒砂裡仍可裝進天地的道理一樣。然而,它的代價又是多麼沉重啊!郭雲天思量著,這想法使他胸口突地窒塞住了,好容易地才忍住放聲大哭。

  郭雲天安慰了茶妹,把姐弟倆扶進屋裡。他向古石鬆夫婦致唁,奉上賻金,婉拒了他們的挽留辭去。他說不願見到任何人,也不願讓任何人見到,要趁人們未回來時走。

  郭雲天獨自在茶園邊的牛車路上緩步走著。魯冰花早已謝了。被拔起來放在茶叢下,蓋上了泥土的,更是已經腐爛了;為了留種而沒拔的,也結著一隻只豆莢,整棵整棵都呈著枯萎的灰褐色。

  三個月前,這兒正是他作畫的地方,跟古阿明、古茶妹姊弟初識也是在這兒。他有無限的感慨與悲傷。

  魯冰花謝了,留下粒粒種籽,明年又會開出一片黃色花朵點綴人間;而在這一開一謝之間,使茶園得到肥份。然而,人世間的可貴的天才之花謝了,到底會留下一點什麼呢?他迷惘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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