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魯冰花 | 上頁 下頁
一〇


  事實上,郭雲天對這張畫並不滿意。它,正是典型傳統作風的畫;沒有個性,沒有創意,沒有自我主張,也沒有一絲一毫兒童們所應該有的幻想成份。只是「像」而已,模仿而已,而且還太像了些。不過和其它的比較起來,似乎還好一些。所以郭雲天選中它,並不是由於它是雪芬的弟弟畫的。但是,他所以忽然起了那樣戒心,卻也不是因為這些。

  雪芬一看,似乎馬上認出是弟弟的畫,說:

  「呀,這張也是好的嗎?」「呀!」秀子也差不多同時發出那獨特的尖亢聲音說:「這張的確很漂亮。這所房子,這些樹木,還有那山和雲,真是,真是栩栩如生呢。」

  翁秀子像是對自己能夠適時想出了這麼個成語而得意萬分;放下古阿明的畫,一伸手就把林志鴻的揀起來,傾斜著頭,瞇著眼,把手伸得老遠老遠地看了一回,然後把畫翻過來,立即叫道:

  「哎呀,是林志鴻的。雪芬,不得了啊,這是你弟弟的。」

  「這張大概不算好的。」雪芬有些歉然地說。

  「好哇,怎麼不算好?我早就知道你的弟弟一定會選上的。」

  翁秀子的聲音說到一半就忽然低沉下來。在這一瞬間,一抹複雜的表情掠過了她的面容。

  郭雲天這時受了一股莫名的力量的驅使,趕忙裝出驚異的神情說:

  「咦,翁老師,你說這個小朋友是林老師的弟弟嗎?」

  「呀,難道你不曉得?」秀子緊接著反問。

  「我怎麼曉得?林老師昨天又沒有說。林老師,你昨天該告訴我的。」

  郭雲天說完不免心中好笑起來。這不是把自己早知道的事巧妙地掩飾了嗎?

  「我,我只是有點不好意思。」雪芬說。

  「原來是這樣。」

  秀子流露出誤會冰釋的神色,但只那麼一剎那就改換了一種神情,恢復原先的嗓門說:

  「不過。我早知道你弟弟會選上的。」她轉向郭雲天又說:「他去年就參加過全縣的比賽了。」

  「哦,他一定得了好的成績吧?」

  林雪芬低聲笑了笑說:

  「很糟呢。他沒有入選。」

  雪芬的聲音跟秀子的比起來清靜得多,柔婉得多。不過馬上又被秀子的尖嗓門掩沒住了。

  「那是很奇怪的。」秀子又扣下了扳機:「他畫得那麼好,全校的老師都認定他會得第一名,至少也有第二名。大家都那樣期待著他替學校爭個榮譽,把他看成了不起的天才。誰料到呢,竟是名落孫山。嗯,名落孫山。回來後大家都說他一定當場慌了手腳。不過徐大木說他畫得不錯,他還表示是評判瞎了眼睛。」

  秀子說完了這些,把盯住郭雲天的眼光收回,向雪芬投下冷冷的一瞥。

  「徐大木老師是哪一位?」郭雲天問。

  「是訓導課長啊,以前圖畫訓練都是他負責的,就是那個矮冬瓜。別看他人小,脾氣可大得不得了。小朋友們畫得稍稍不合他的意思,就要大訓一頓,簡直恨不得張開嘴把學生的頭咬破似的。他是全校老師中畫得最好的。當然現在郭老師來了就不是了。」

  郭雲天謙虛了幾句,心中在想著昨天跟李教導一起來看他上圖畫的矮胖子,年約三十一二的老師。兩天來每天晨會都在校長訓話後上臺,把小朋友們疲勞轟炸一場的,也正是這位老師。

  「郭老師,」秀子又說:「那麼三年級就選中了這個,是嗎?我班級的可都落選了,唉,雪芬,你說糟不糟。不過我得恭喜你,你班上的兩個都選上了。」

  「不,」郭雲天趕快阻斷說:「我還沒有決定,目前是這兩個較有希望,以後還要看情形。我打算暫時還不決定。每一個同學都要參加練習。」

  「我早猜到的,可是,好吧,讓我們看看其次的。」

  他們還沒翻看多少張,鐘聲就響了。

  「當當——當當——當當——」

  「哎呀,這麼快。」秀子看看表說:「夕會啦。郭老師,這是教員集會,我們都得參加。」

  「好,請你們先走,我收拾一下就來。」

  兩個女的走了,留下郭雲天一個人整理那些畫。兩個女教師的影子在他的腦子裡交互映現。一個是素淨,一個是濃豔。是啊,素淨與濃豔,正可代表這兩個女人,不論從面貌、身材、衣著、性格、談吐,一切的一切,都恰恰成了鮮明的對比。郭雲天覺得翁秀子很有一點都市青年女人的味兒;時時不忘賣弄一點媚眼,而且深懂得誇大而炫耀自身的美。但是,也就因為如此,所以儘管他也不能否認那雙充滿吸引力的紅唇,洋溢成熟氣息的豐滿胴體,都十分媚人,卻也毫不覺稀罕。這種美,在大小城市的街道上都氾濫著。

  反之,另一個卻是不能夠在旁的地方看到的——至少他如此感受,並且也如此深信。那自然的淡紅而潤澤的唇瓣,很少的話,還有在那眉宇間若隱若現的一股悒鬱的神色。

  「唉——」

  郭雲天要拂拭掉這些幻想似地重重地吐了一口長氣。想這些幹嘛呢?管她們是哪樣的,反正三個月後便得走了,而後一切都要泡沫般消失——他又忙亂地開始工作了。

  差不多同一個時候,古茶妹獨自個兒在趕路。阿明先回去了。她提著那半瓶牛奶,一放學就迫不及待地趕回去。小弟喝了牛奶,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她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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