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鐘肇政 > 魯冰花 | 上頁 下頁


  【一】

  上午第四堂的下課鐘響了,向老師敬過禮,古茶妹就迫不及待地沖出教室,奔向弟弟的教室。她的弟弟古阿明這時也正好下課出來。

  「阿明!看到嗎,那位新老師。」

  「當然看到了。」

  「你很高興是不是?」

  「我非常高興,我有些不敢相信呢。」

  「我也是。我們是最先認識他的人,他也一定還記得我們。你說是嗎?」

  「嗯——姊姊,我不想回去吃飯了,我要去看看他。」

  「咦,去哪兒看?」

  「辦公室啊。」

  「你敢進去嗎?要怎麼跟他說?」

  「不——我只是在窗外望望。」

  「那怎麼行,要犯校規嘛。爸爸媽媽也會擔心的,以後天天可以見面了,急什麼。」

  「唔——可是——」

  「快走吧,不然又要趕不上了。」

  弟弟還是連連回頭望望辦公室那邊,不情願地走向校門。

  他們的家在泉水村,他們得走快些才能在二十分鐘以內回到家,然後快速扒幾碗飯再趕回學校上下午的課。這是姊弟倆平日的日課。

  「阿明。」茶妹一面急急邁步一面問:「你有沒有被點到參加圖畫訓練?」

  「圖畫訓練?我不曉得。」阿明人矮,不得不踏著更急促的步子,所以顯得又匆忙,又焦急。

  「怎麼不曉得?早會時校長也說過呀。」

  「哎呀,我沒聽到。我一直盯著那位新老師,我高興得直想跳起來。對啦,那位老師叫什麼來著?」

  「真糊塗,所以你成績總不好,聽了的話馬上就忘掉了。」

  「我真的沒聽到啊,奇怪。姊姊,告訴我。」

  「郭雲天老師。天上的雲,雲天,懂嗎?」

  「噢,郭雲天——郭老師。」

  古阿明嘴裡喃喃地反復了好些次,好像深怕一不小心就會忘掉似的。

  「他還是大學生呢。真了不得啊。校長說他因為生病。休學了兩年,現在病好了,暫時來當我們的老師。」

  「大學生!」阿明熱呼呼地大叫:「哎呀,不得了,我們也有這麼偉大的老師。」

  「可惜他不是你的級任,也不是我的。他要教四年乙班。」

  「我真想轉到他那班——我為什麼不是四年級呢?」

  「別傻想了。校長還說,這個月二十六號有全縣的圖畫比賽,由郭老師指導。以後每天要練習一個鐘頭呢。」

  「哇!」阿明雙手朝頭上一伸說:「我一定參加!」

  「老師點到你了?」

  「這——我老師沒有說啊。」

  「你大概又是沒有聽到的,或者是忘了。」

  「我想想看。」

  「走快些!」

  古茶妹話雖很嚴厲,但眼光卻正好相反——充滿對弟弟的愛惜。她擔心弟弟是不是能夠選上。

  說起畫畫,再沒有使弟弟更喜歡的事情了。茶妹記得六年前入學後有了蠟筆圖紙等東西,從那時候起,弟弟就懂得了有件叫做「畫畫」這麼回事。那時他才四歲,見了東西就要,而且到了手就一定要玩個夠,非到那東西支離破碎不肯放手。特別是她那盒八枝裝的蠟筆,每次被看見就吵著要一枝。起始是撕下日歷來塗,到後來,牆壁、地面上、桌椅上,到處都要畫上那些圓圓方方的古怪圖樣。爸爸有一次氣得捉住他,狠狠地揍了一頓屁股,他這才不敢再亂畫。弟弟也真夠聰明,那以後看到了紙張之類——如買東西回來時的包裝紙、紙袋等,或者在馬路上揀到的爛紙,他都要細心存下來,弄平,收藏,有了蠟筆就畫。

  如今想起來,那時的弟弟雖然可愛,但又是怎樣地使她傷心啊。她剛入學,眼看著那樣重要的東西——她那時只覺得不管是鉛筆嘍、橡皮嘍、筆盒、墊板等等,沒有一樣不是挺重要的——卻教弟弟一枝接一枝給蹧蹋。爸爸媽媽又那樣袒他,不給他就要挨駡挨打。她不曉得為這些流了多少眼淚。沒法,她只好把弟弟玩膩丟下的蠟筆頭兒揀起來用。

  過了三年,弟弟也上學校了,有了他自己的東西,總算不再使她為難。可是她一直覺得奇怪。照說,他喜歡畫畫,應該可以畫得很好才對。事實卻滿不是那麼回事。他老要把蠟筆用力地塗,滿張圖紙都要塗上厚厚一層。而且顏色的配合更怪,有時把樹木塗上大紅色,有時水牛變成一條大綠牛。

  記得有一次他畫了一隻紅色的動物,吐出一條綠色的大舌頭,看了要叫人想到廟裡牆上的吃人鬼怪。不,比那鬼怪更醜更難看。婆婆、爸爸和媽媽都看得大笑起來。爸爸說:

  「阿明哪,你這是什麼,我都看不出呢。」

  「狗嘛,怎麼看不出。」弟弟還答得滿神氣。

  「狗?那有紅色的狗,爸爸就從來沒見過。」

  「我也是呀!可是我覺得這樣好看,就這樣畫了。」

  「真是傻子。畫畫總要畫得像喲。」爸爸轉向茶妹又說:「阿茶,妳要教弟弟怎麼畫。」

  「我自己都不會呢,怎麼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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