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收到你的信已經太遲 | 上頁 下頁


  那天晚上,導演拼命追時間趕戲,每個人的神經都繃緊了,做什麼事都又快又小心。誰都不想成為拖慢進度的那個人。半夜四點鐘,最後一個鏡頭終於在公寓裡完成。工人們連忙走進來把女主角家裡的東西清走,又拆走寫著「茉莉街」的那塊路牌和鐵枝圍籬上一排排的七彩燈泡,裝上兩部大貨車運回去電影公司的倉庫。

  大飛帶著真莉和子康待到最後,確定沒有留下任何一件貴重的東西在公寓裡。到了清晨五點半鐘,天已經亮了,真莉和子康才終於鑽上大飛那輛車子離開。人去樓空,那幢公寓又變回當初那個荒涼的模樣。

  真莉困了,擠在後車廂裡,一邊身靠著車門,雙腳縮起來擱在車廂底一個足球上。大飛的這輛五門車,就像個雜物室似的,他什麼東西都丟在車裡,衣服、鞋子、毛巾,就連拍戲的道具都有。大飛本來就不修邊幅,一忙起來就更邋遢了,成天都穿著那條松垮垮的百慕達短褲,露出一雙毛茸茸的小腿,腳上穿著一雙人字拖鞋,身上那件曼聯紅色十號球衣好像永遠不用脫下來似的。

  「戲什麼時候上映?」坐在前面的子康問大飛,他打了個呵欠,眼皮困得垂了下來。

  「現在還不知道,暑假是趕不及的了,希望能拿到中秋節或聖誕檔期吧。」大飛好像給子康傳染了,也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真莉看見他們兩個都打呵欠,也受到傳染跟著打了個呵欠。大飛和子康接著又聊起有哪幾部戲可能會跟他們打對台、哪幾部戲會是他們的對手,到底中秋節檔期比較好還是聖誕檔期好一些。真莉想要搭嘴時,思緒突然又飄到一樁八卦的事情去。她從後座冒出來,問大飛:「我聽說五年前我們系三年級一個學生拍的一條短片裡,那個女主角背部全裸上鏡,是不是有這樣的事?你那時也是三年級吧?到底是誰拍的?」

  「就是我。」大飛咧開嘴笑著說。

  「啊?是你!」真莉和子康都沒想到竟然就是大飛。

  「那個女主角是誰?」子康出於男生的好奇追問,他困倦的眼睛這時也睜大了,不免聯想到那個光光的背脊。

  「到底是什麼人嘛?她為什麼願意啊?」真莉的好奇卻是出於女生的好奇,她想著還在讀書的女生為什麼有這麼大的膽子,那會是個生活很放蕩的女生嗎?

  大飛的神色這時有點靦腆,只是咧咧嘴沒回答。

  「是誰嘛?她漂亮嗎?你到底用什麼方法說服她的?」真莉幾乎要爬到前座去了。

  「我沒說服她,她看過那個劇本,覺得很喜歡,自己提出的。就是嫣兒。」

  「哦?是嫣兒,你們是同學嗎?」真莉偷瞄了大飛一眼,心裡想,要是她早知道郭嫣兒跟大飛是同學,她該猜到那個背脊就是她。嫣兒是大飛的女朋友,也是做副導演的,來探過幾次班。

  「不同系,她念英國文學的。」大飛說。

  真莉悶悶地靠回座位上。她喜歡大飛。可是,她不喜歡郭嫣兒。她長得並不漂亮,不過她胸部很大,又不愛戴胸罩。每次她來探班時。那些男生都會不自覺把目光投向她。最讓真莉討厭的,是郭嫣兒只跟男孩子搭訕,對女孩子很冷淡。

  那天,大飛介紹她們認識,郭嫣兒也只是點點頭,敷衍地擠出一個笑容,一句話也沒說,眼裡充滿了妒意似的。現在,她知道郭嫣兒就是那個讀書時代已經大膽背部全裸拍片的女生,她又不免更覺得這個人也許有點隨便。

  子康還要同她一起飛去巴黎拍戲呢?那是上個星期的事。郭嫣兒那部新戲需要一個場記,大飛向她推薦了子康。那是一部大片,約莫在十月開拍,還會到巴黎拍外景。真莉簡直有些妒忌,她學了三年法文,還沒去過法國啊。

  車子快到家了。大飛和子康都再也沒說話。大家累垮了,真莉只想快點倒在家裡那張舒服的床上睡覺。她想起剛剛爬上大飛的車子,離開那條長街時,好像有些什麼東西忘記了;到底是什麼,她卻怎樣也記不起來了。

  九月初的一天,大學開學了。真莉上完早上的第一節課。來到五樓學生休息室。坐在一張桌子上搖晃著兩條腿。吃她上課前買的一份火腿乳酩三明治。她的頭髮長了許多,已經蓋著脖子。電影拍完了三個禮拜,不用再在烈日下跑來跑去,她的皮膚也漸漸變回原本的粉白色。她身上套著一件新買的黃色汗衫和一條綠色的吊腳褲,腳上穿的是這個夏天都穿的一雙咖啡色露趾平底涼鞋。剛才在走廊裡,她碰到幾張好奇又有點懵懂的臉孔,她猜那幾個是新生。她心裡想道:「我去年大概也是這個樣子?」

  不過一年光景,真莉覺得自己改變了許多。她有男朋友了。她也拍過一出真正的電影了。她看了一眼這個亂七八糟的房間,時間還早,等到下午,這裡會擠滿人。有的小聲聊天、有的做功課,有的吃東西、有的蹺謀躲進來做自己的事。真莉愈來愈喜歡這裡。子康雖然畢業了,但他以後還是會回來,電影系的學生就是畢業了也不願走,大飛就有一個紙箱的雜物依然擱在角落裡,那已經是畢業前留下來的了。那個紙箱上放著一個他拍戲時用過的道具骷髏頭骨,兩隻眼睛的地方像兩個大窟窿。過了一個暑假,不知道哪個惡作劇給它戴了一頂綠色的牛仔帽,看上去挺滑稽的。

  真莉吃完最後一口三明治,從桌子上跳下來,走過去拿起那頂綠色的帽子,反過來看看。她的手機突然響起,她從背包裡摸出手機,是子康打來的。他這陣子都跟著大飛做那部戲的後期工作。

  「你記不記得我們那天有沒有把郵筒搬走?道具部那邊發現少了個郵筒。」子康問她。

  「郵筒?」真莉努力回想那天的情形。差不多天亮的時候,導演終於拍完最後一個鏡頭,工人們匆匆把公寓裡裡外外和長街上的東西都裝上兩部大貨車。真莉站在街上看著大貨車開走,可不記得那個郵筒在不在車上。當時大家都太累了,並沒有到長街上再檢查。

  一眨眼,真莉已經坐在大飛那輛髒兮兮的五門車裡了,這回開車的是子康,車子正在往那條長街的路上。

  「噢,你別開那麼快!大飛為什麼不來?」

  「他昨天通宵剪片啊。」

  「希望郵筒還在那兒吧?要是它不在那兒,天曉得它會在什麼地方?」真莉說。

  車子在一條大路拐了個彎,經過一排住宅區。真莉聽到「砰!砰!砰!」的聲音此起彼落,聲音愈來愈接近。

  「哦,到了!」真莉指了指窗外。他們三個星期前還在裡面拍戲的那幢舊樓而今用木板圍了起來,只留下一個出口。一群工人已經把舊樓裡頭的建築差不多拆了個空,不時傳來磚泥牆壁倒塌的聲音,揚起了漫天灰撲撲的沙塵。

  「他們拆得真快。」真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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