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情人無淚 | 上頁 下頁
三十三


  是徐宏志。

  她好想撲到他懷裡,要他把她帶回去。

  「我正要回去。」她努力裝出一副沒事的樣子。

  徐宏志拉住她的手,把她領回去。她用力握著那只救贖的手。

  好像是徐宏志把她抱到床上,幫她換過睡衣的。她醉了,即使還能看得見,也是醉眼昏花。

  醒來時,她發現徐宏志不在床上。她感覺到這一刻是她平常酣睡的時間,也許是午夜三點,或是四點,還沒天亮。她不免嘲笑自己是個沒用的山魯佐德,故事還沒說完,竟然喝醉了。她下了床,赤腳摸出房間,聽到模糊的低泣聲。她悄悄循著聲音去找,終於來到書房。她一雙手支著門框,發現那低泣聲來自地上。她低下頭去,眼睛虛弱地朝向他。

  「你在這裡幹什麼?」她緩緩地問。雖然心裡知道他也許看出來了,卻還是妄想再拖延一下。

  「公園裡根本沒有牽牛花。」他沙啞著聲音說。

  她扶著門框蹲下去,跪在他身邊,緊緊地摟著他,自責地說:

  「對不起。」

  他脆弱而顫抖,靠在她身上嗚咽。

  「這個世界不欠我什麼,更把你給了我。」她說。

  他從來沒聽過比這更令人難過的說話。他把她拉在懷裡,感到淚水再一次湧上眼睛。他好想相信她,同她圓這一晚的謊言。他整夜很努力去演出。然而,當她睡著了,他再也騙不到自己。

  「我是服氣的。」她抬起他淚濕的臉,說。

  她的謊言撐不到天亮。她終究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即使他因為愛她之深而陪著她一起說謊。

  和時間的這場賽跑,他們敗北了。她用衣袖把他臉上的淚水擦掉,朝他微笑問:

  「天已經亮了嗎?」

  「還沒有。」他吸著鼻子,眼裡充滿對她的愛。

  她把臉貼在他哭濕了的鼻上,說:

  「到了天亮,告訴我好嗎?」

  徐宏志給病人診治,腦裡卻千百次想著蘇明慧。他一直以為,他是強者,而她是弱者。她並不弱小,但他理應是兩個人之中較堅強的一個,沒想到他才是那個弱者。

  他行醫的日子還短,見過的苦難卻已經夠多了。然而,當這些苦難一旦降臨在自己的愛人身上,他還是會沉鬱悲痛,忘了他見過更可憐、更卑微和更無助的。

  結婚的那天晚上,他們同朋友一起吃法國菜。大家拉雜地談了許多事情。席上有一個人,他忘了是莉莉,還是另外一個女孩子,提到了人沒有了什麼還能活下去。

  人沒有了幾根肋骨,沒有了胃,沒有了一部分的肝和腸子,還是能夠活下去的。作為一位醫生,他必須這樣說。

  就在這時,蘇明慧悠悠地說,她始終相信,有些東西是在造物的法度以外的,上帝並不會事事過問。比如說,人沒有愛情和夢想,還是能夠活下去的。

  「活得不痛快就是了。」她笑笑說。

  因此,她認為愛情和夢想是造物以外的法度,人要自己去尋覓。

  他望著他的新婚妻子,覺著對她一份難以言表的愛。她使他相信,他們的愛情建築在這個世界之外。世上萬事萬物皆會枯槁,惟獨超然世外之情,不虞腐朽。

  同光陰的這場競賽,他並不認為自己已經敗下陣來。失明的人,還是有機會重見光明的。只要那天降臨,奇跡會召喚他們。

  為了她,他必須挺下去。徐宏志在她旁邊深深地呼吸。她醒了,從枕頭朝他轉過身來,輕輕地撫摸他熟睡的臉頰。不久之前,她還能夠靠著床頭小燈的微光看他,如今只能用摸的了。

  她緩緩撫過他的眼窩,那只手停留在他的鼻尖上,他呼出來的氣息濕潤了她的皮膚。她知道他是活著的。睡夢中的人,曾經如此強烈地喚醒她,使她甜甜地確認他是她唯一願意依靠的人。

  是誰把他送來的?是命運之手,還是她利用了自己的不幸把他拐來?就像那個吹笛人的童話故事,她用愛情之笛把他騙到她的床榻之岸。他的善良悲憫使他不忍丟下她不顧而去。

  他為她離開了家庭,今後將要照顧她一輩子。他是無辜的。他該配一位更好的妻子,陪他看盡人間的風光。她卻用了一雙病弱的眼睛,把他扣留在充滿遺憾的床邊。她不能原諒自己看似堅強而其實是多麼狡詐。

  他在夢裡突然抓住她的手。她頭埋他的肩膀裡,想著也許再不能這樣摸他了。

  蘇明慧眼睛看不見之後的第三天,徐宏志回家晚了,發現她留下一封信。那封信是她用手寫的,寫得歪歪斜斜,大意是說她回非洲去了,離去是因為她覺得和他合不來。她知道這樣做是不負責任的。她曾經渴望永遠跟他待在一起,她以為他們還有時間,有時間去適應彼此的差異。她天真地相信婚姻會改變大家,但她錯了。趁眼下還來得及,她做了這個決定,她抱歉傷害了他,並叮囑他保重。

  他發了瘋似的四處去找她,沒有人知道她的下落。他知道她不可能回非洲去了。信上說的全是謊言,她是不想成為他的負擔。

  有那麼一刻,他發現他的妻子真的是無可救藥。她為什麼總是那麼固執,連他也不肯相信?他何曾把她當作一個負擔?她難道不明白他多麼需要她嗎?

  他擔心她會出事。失去了視力,她怎麼可能獨個兒生活?他睡不著,吃不下,沮喪到了極點。他給病人診治,心裡卻總是想著她。

  他不免對她惱火,她竟然丟下那封告別信就不顧而去。然而,只要回想起那封信上歪斜的字跡,是她在黑暗中顫抖著手寫的,他就知道自己無權生她的氣。要不是那天晚上她發現他躲在書房裡哭,她也許不會離去。

  是他的脆弱把她送走的。他能怪誰呢?

  幾天以來,每個早上,當他打開衣櫃找衣服上班,看見那空出了一大半的衣櫃,想著她把自己的東西全都塞進幾口箱子裡離開,他難過得久久無法把衣櫃的那扇門掩上。

  每個夜晚,當他拖著酸乏的身體離開醫院,踏在回家的路上,他都希望只要一推開家裡的門,就看到她在廚房裡忙著,也聽到飯菜在鍋裡沸騰的聲音。那一刻,她會帶著甜甜的微笑朝他轉過頭來,說:「你回來啦?」然後走上來吻他,嗅聞他身上的味道。這些平常的日子原來從未消失。

  然而,當他一個人躺在他們那張床上,滔滔湧上來的悲傷把他淹沒了,他害怕此生再也不能和她相見。又過了幾天,一個早上,他獨個兒坐在醫院的飯堂裡。面前那片三明治,他只吃了幾口。有個人這時在他對面坐了下來。他抬起那雙失眠充血的眼睛朝那人看,發現是孫長康。

  「她在莉莉的畫室裡。」孫長康說。

  他真想立刻給孫長康一記老拳,他就不能早點告訴他嗎?然而,只要想到孫長康也許是

  剛剛才從莉莉那裡知道的,而莉莉是逼著隱瞞的,他就原諒了他們。他難道不明白自己的妻子有多麼固執嗎?

  莉莉的畫室在山上。他用鑰匙開了門,靜靜地走進屋裡去。

  一瞬間,他心都酸了。他看到蘇明慧背朝著他,坐在紅磚鑲嵌的臺階上,寂寞地望著小花園裡的草木。

  莉莉養的那條鬈毛小狗從她懷中掙脫了出來。朝他跑去,汪汪的叫。她想捉住那條小狗,那只手在身邊摸索,沒能抓住它的腿。

  「莉莉,是你嗎?」她問。

  他佇立在那兒,沒回答。

  她扶著臺階上的一個大花盆站了起來,黯淡的眼睛望著一片空無,又問一遍:

  「是誰?」

  「是我。」他的聲音微微顫抖。

  他們面對面,兩個人彷佛站在滾滾流逝的時光以外,過去的幾天全是虛度的,惟有此刻再真實不過。

  「我看不見你。」她說。

  「你可以聽到我。」他回答說。

  她點了點頭,感到無法說清的依戀和惆悵。

  「你看過我留下的那封信了?」她問。

  「嗯。你以為我還會像以前那樣愛你麼?」

  她怔住了片刻,茫然地倚著身邊的花盆。

  「我比以前更愛你。」他說。然後,他抱起那條小狗,重又放回她懷裡。

  「它叫什麼名字?」

  「梵古。」她回答道。

  他笑了笑:「一條叫梵古的狗?」

  「因為它是一頭養在畫室裡的狗。」她用手背去撫摸梵古毛茸茸的頭。

  「既然這裡已經有梵古了,還需要莉莉嗎?」

  她笑了,那笑聲開朗而傻氣,把他們帶回了往昔的日子。

  「你為什麼不認為我回非洲去了?」

  「你的故鄉不在非洲。」

  「我的故鄉在哪裡?」

  他想告訴她,一個人的故鄉只能活在回憶裡。

  「你是我的故鄉?」她放走了懷中的小狗。

  他的思念缺堤了,走上去,把她抱在懷裡。

  「鄉愁很苦。」她臉朝他的肩膀靠去,貪婪地嗅聞著這幾天以來,她朝思暮想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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