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浪的麵包樹 | 上頁 下頁
二一


  「是誰?」

  「你真想知道嗎?」

  「有誰比你更有吸引力?」

  「是的!」我笑得捧著肚子趴在沙發上。

  「我?你別開玩笑。」

  「我不是開玩笑,他以為我們是姊妹!」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他在書店附近徘徊,是為了看你,不是看我!」

  「不是吧?」他嚇了一跳。

  「你又不是有三隻眼睛兩個嘴巴,他為什麼不可以喜歡你?」

  「我看來像喜歡男人嗎?」

  「我怎麼知道,也許你兩樣都喜歡。」

  「現在怎麼辦?」

  「你自己拒絕他。」

  「我從來沒拒絕過男人。」

  「就跟拒絕女人差不多。」

  「怎樣可以不傷害他的自尊心?」

  「沒有一種拒絕是不會傷害對方自尊心的。」我說。

  他懊惱地坐著。

  我朝他笑了笑,說:「我已經告訴他,你是喜歡女人的。」

  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我們各自占著沙發的一邊,四目交投的一刻,又笑了起來。

  「大蟲是怎麼說的?」他好奇地問。

  「他說他是你的小鳥——」

  杜衛平的臉漲紅了:「他這樣說?他滿腦子是什麼!」

  「滿腦子什麼的是你!他說的是一個淒美的故事,小鳥不自量力愛上了一條狗。」

  「他說我是一條狗?」他瞪大了眼睛。

  「大概是這個意思吧!對了,我們什麼時候戴上迪之送給我們的頸巾照一張相片寄給她呢?差點兒都忘記了。」

  「哪一天都可以。」他說。

  「再冷一點吧。現在這種天氣還用不著戴頸巾,最好是下雪。」

  「香港不會下雪。」

  「普羅旺斯會。」我說。

  「這個時候,普羅旺斯人會吃烤羊腿——」

  「還有紅酒洋蔥燒狐狸肉——」

  「積雪的山坡上,只是偶然印著松鼠和兔子的腳印——」

  「什麼時候可以去普羅旺斯呢?」我嚮往著。

  「夏天吧。」杜衛平說。

  「那就夏天。」我說。

  「他竟然說我是狗?」他喃喃說。

  我憋住笑:「做狗也很幸福的,貝多芬就是。」

  ***

  書店差不多打烊的時候,葛米兒跑來了,手上拿著大包小包的。

  「你為什麼會來?」

  「我剛剛在附近買完東西。」

  「你買了什麼?」

  她把包包裡的東西鋪在櫃檯上給我看,是一堆金色和銀色的毛球跟一套編織針。

  「你會編毛衣的嗎?」我驚訝。

  「不會啊!我的助手答應教我。」

  「你要編毛衣給誰?」

  「我要編四隻襪子給貝多芬。」

  「狗也穿襪子的嗎?」

  「保暖嘛!天氣開始冷了。而且,穿了襪子出去散步,不會弄髒四隻爪,所以襪子好!貝多芬是金毛的,配銀色襪子最搶眼了,我還打算用金色毛線在襪子上織上我的名字。」

  我笑笑打趣說:「那可是名牌呢!」

  「它穿上這四隻襪子出去散步,肯定會顧盼自豪,像一顆閃耀的明星!」她興奮地說。

  「是啊!還可以表演貓步呢!」

  「就是啊!這個點子是不是很精采?」

  「你一向也讓人眼前一亮。」我說。

  ***

  我們在陽臺上喝茶。

  「你最近沒去『渡渡廚房』嗎?」我問。

  她聳聳肩:「我放棄掛號了。」

  「為什麼?」

  「杜衛平是很好,可是他不喜歡我。他喜歡的是你。」

  「我沒掛號。」我笑笑說。

  「你不用掛號的,你在他心中占著最特別的位置。每次見到你,他也笑得格外燦爛。我們聊天的時候,他總是情不自禁的提起你,說什麼『程韻喜歡吃這個——』,『程韻小時候的樣子很可愛——』。那天晚上,我們本來聊得很開心的,你突然跑來,他所有的注意力立刻放在你身上。他望著你的眼神,很難讓人相信是沒有感情的。你一聲不響的離開餐廳,他便開始心不在焉了,還撇下我去書店找你。」她噘起嘴巴說:「太不公平了!我喜歡的男人都喜歡你。」

  我不知道說些什麼好。

  「你也喜歡他的吧?我看得出來。」葛米兒說。

  我笑笑。

  「你也是時候忘記林方文了。」葛米兒忽然說。

  我笑了一下,然後已經不知道怎樣回答。

  「他已經離開了。你該有自己的生活。」

  「我有自己的生活。」我說。

  「沒有愛情的生活,不算圓滿。你為什麼要把自己關起來呢?」

  「也許我害怕愛上另一個人之後會把他忘記吧。我卻又害怕沒法忘記他,那便永遠沒法愛上另一個人。」我說。

  「他出事的時候,你們已經分手了。你沒有義務守住你們之間的盟約。」

  「我總覺得我是有責任的,我甚至懷疑,他是故意的,他是故意脫下身上的空氣瓶,扯掉呼吸器和面罩,他不想再回來。」我哽咽著說。

  「那麼,我不是也有責任嗎?是我鼓勵他潛水的。但是,其實我們都沒有責任。他比我們幸福啊!他永遠不會老,而且,也不會再死一次。」

  我笑了:「是的,他老了不知道會是什麼樣子。」

  「你知道嗎?我發現世上你是我的知音。」

  「你有很多知音。」

  「但是只有你兩次都跟我喜歡同一個男人,我們的品味最相近。」

  「除了穿衣的品味。」我笑著說。

  ***

  那天才說要等到天氣冷一點的時候戴上頸巾和杜衛平一起拍照,天氣卻已經冷起來了。離開書店,葛米兒抱著毛球回去溫暖她的貝多芬,我把脖子縮進大衣的衣領裡。

  這條路已經走過很多遍了,和杜衛平一起走,也差不多兩年了。這些日子以來,林方文一直是我和葛米兒之間的禁忌,大家也儘量不去提起。我和她對林方文的懷緬是不一樣的。她更像懷緬一位好朋友,她會懊惱鼓勵了他去學潛水。我懷念的卻是生命中的至愛。日子久了,逝去的人變得愈來愈完美,彷佛是沒有人可以取代的。所有快樂、痛苦、承諾、背叛和眼淚都變成了今生難以重現的記憶,時刻呼喚著那些湮遠的往事。

  我怎麼可能忘記他呢?而他已經忘記我了。在那遙遠的天國,應該沒有人世的記憶吧?假如每個人能夠帶著一段回憶離開塵世作為紀念,林方文要帶走的,可會是跟我一起的日子?

  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在他心裡重要,直到他不再回來。我時刻希望他變得年老,那樣他便永遠屬於我。上帝對我的懲罰,是永不讓我看到他白髮蒼蒼的樣子。

  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的那天,我坐在車廂裡,他在潛水店外面,頭上戴著那頂他放下了許多年的鴨舌帽。我們相識的時候,他總愛戴著那頂深藍色的鴨舌帽,誰又會想到,我們訣別的時刻,他重又戴上那頂帽子。

  我的車子向前走,他的車子往回走,從此隔著永不相見的距離。那深藍色的帽子,悄悄把他帶來我身邊,又悄悄把他從我身邊帶走,是相聚,也是別離。如果我早知道,我會把那頂帽子從他頭上摘下來,永遠不再還給他。那樣的話,是否可以改變看似不可逆轉的天意?

  ***

  我從皮包裡掏出鑰匙,一如往常地把鑰匙插進匙孔裡。

  門開了,屋裡一片漆黑,窗邊的扶手椅裡,坐著一個背影,那個背影戴著一頂深藍色的鴨舌帽,藍得像水,藍得像夕陽沉沒之後暮色四合額藍,藍得像從陰曹地府飄來的藍,慢慢而悲傷地籠罩住房子。

  是他嗎?

  怎麼會是他?已經恍如隔世了。

  為什麼不會是他?那明明是他的帽子。

  我靜靜地走到那個背影後面。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