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麵包樹出走了 | 上頁 下頁
三三


  「這是最好的理由呀!」我說。

  「人生大部分的故事,都是由餐桌開始的。」她說,「每個人的回憶裡,至少也有一段回憶是關於食物的。」

  我微笑著說:「是的。」

  「烹飪也像人生,起初總是追求燦爛,後來才發現最好的味道是淡泊之中的美味。」

  「這是很難做得到的呀!」我說。

  「因為在你這個年紀,還是喜歡追求燦爛的。」

  我們把做好的巧克力麵糊擠在烘盤上,放進烤箱裡。

  余媽媽說:「余平志的爸爸也很喜歡吃東西,他是美食家!我們每年也會到外地旅行,去一些從來未去過的餐廳吃飯。你見過餐桌旁邊有回轉木馬的餐廳沒有?」

  我驚訝的問:「在那裡?」

  「在法蘭西的布列塔尼,我們十年前去過。餐廳的名字就叫『布列塔尼』。餐廳的整座圍牆,給綠色的葡萄葉覆蓋著。十九世紀時,那裡原本是郵電亭。餐廳的東主是一對很可愛的夫婦。餐廳裡,掛滿了男主人畫的抽象畫,木馬從天花板懸吊下來。你能想像這家像童話世界一樣,洋溢著歡笑的餐廳嗎?」她說得手舞足蹈。

  我的心裡,有無限神往。

  「那天是我們的結婚紀念日,那是一頓畢生難以忘懷的晚餐。可惜,我們的照相機壞了,沒有拍下照片。」她臉上帶著遺憾。

  我倒是相信,正因為沒有拍下照片,沒法在以後的日子裡從照片中去回味,那個回憶反而更悠長。大部分的離別和重逢,我們也沒有用照相機拍下來;然而,在餘生裡,卻鮮明如昨。

  裘蒂之、沈光蕙和余平志走了進來,問:

  「曲奇餅做好了沒有?」

  余媽媽把曲奇餅從烤箱裡拿了出來,吃了一口,說:

  「攪牛油的工夫不夠,還要回去多練習一下呢!」

  「是愛心不夠吧?」裘蒂之說。

  「那裡是呀!」我說。

  「伯母,我也要學。」她嚷著說。

  我在她耳邊問:「是做給陳祺正吃的呢?還是做給孟傳因吃?」

  「兩個都吃!」她推了我一下。

  ***

  「還是兩個都愛嗎?」

  回家的路上,我問裘蒂之。

  「嗯。」她重重的點頭。

  「真的不明白你是怎樣做到的。」

  「我是『背叛之友會』的嘛!背叛是我的特長。」她說。

  我笑了:「被背叛是我的特長。」

  「真的愛韓星宇嗎?」她問。

  這一次,輪到我重重的點頭。

  「林方文真可憐呵!」她說。

  「為什麼竟然會同情他呢!」

  「是你說的,我和他是同志。我瞭解他。」

  「我也瞭解他,他最愛的是自己。」

  「我也是。或者,當我沒有那麼愛自己的時候,我才會願意只愛一個人。」

  「愛兩個人,不累的嗎?」

  「啊!太累了!每個月,我也會擔心,萬一有了孩子,那到底是誰的孩子呢?那個時候,我會很看不起自己。」

  「所以,男人可以同時愛很多女人,他們沒有這種顧慮。」我說。

  「你相信愛情嗎?」她問。

  「為什麼不相信呢?」

  「我愈來愈不相信了。」

  「不相信,也可以愛兩個人?」

  「就是愛著兩個人,才會不相信。我那麼愛一個人,也可以背叛他,愛情還有什麼信譽?」

  「是你的愛情特別沒有信譽啊!」

  「也許是吧!每次愛上一個人,我也會想,當那段最甜蜜的日子過去之後,又會變成怎樣呢?我們還不是會遺忘?遺忘了自己曾經多麼愛一個人。」

  「直至你們老得再沒法背叛別人,你們才不會背叛。」

  「或者,我們是在尋找最愛。」

  「你們已經找到了,那就是你們自己。」

  「難道你不愛自己嗎?」

  「我沒那麼愛自己。」我說。

  「希望別人永遠愛你,對你忠心不二,難道不是因為你愛自己嗎?」

  一瞬之間,我沒法回答。直到我們在鬧市中分手,我看著她湮沒在人群裡,我仍然沒法說出一句話。對愛和忠誠的渴求,原來是因為我太愛自己嗎?我總是責怪林方文太愛自己;然而,在他心裡,我何嘗不是一樣?我用愛去束縛他,甚至希望他比現在年老,那麼,他便永遠屬於我。我終於知道林方文為什麼背叛我了,他沒法承受這種愛。我們都太愛自己了,兩個太愛自己的人,是沒法長相廝守的。當我們頓悟了自己的自私,在以後的日子裡,也只能夠愛另一個人愛得好一點。

  ***

  崇光百貨地窖的那家麵包店已經差不多打烊了,我拿了最後的兩個Cannele去付錢。

  「可以告訴我,這種蛋糕是怎麼做的嗎?」我問櫃檯負責收錢的老先生。

  這個會說中國話的日本人說:

  「你要問麵包師,只有他會做。」

  那位年輕的日本籍麵包師已經換了衣服,腋下夾著一份報紙,正要離開。

  「可以告訴我Cannele是怎麼做的嗎?」我問他。

  「秘方是不能外泄的。」他說。

  我拿出一張名片給他,說:

  「我是記者,想介紹你們這個甜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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