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麵包樹出走了 | 上頁 下頁 |
二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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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很冷,我把那個溫熱的漢堡包抱在懷裡。我要帶去給林方文吃,給他一個驚喜。這不是一般的漢堡包,這是淺水灣的漢堡包,帶著淺水灣的氣息和心情,也帶著我們從前的回憶。 下車之後,要走一小段路才到。我愉快地走在風中,也許,待會他會告訴我,一切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根本從來沒有發生。 然而,我終於知道這一切不是我的幻想。 我在那座公寓外面見到葛米兒。她穿著鴨綠色的羊毛衣和牛仔褲,身上斜掛著一個小巧的皮包,從公寓裡神采飛揚的走出來,那張微紅的臉上帶著愉快的神色。那種姿態心情不像是來探訪一位朋友,而更像是探訪一位情人。由於心情太愉快了,嘴巴也不自覺的在微笑,回味著某個幸福的時刻,以至跟我擦肩而過也沒有來得及發現我的存在。那股在我身邊飄飛的味道,竟仿佛也帶著林方文的味道。 我多麼渴望眼前的一切只是幻覺?然而,當我發現葛米兒把身上那件鴨綠色的羊毛衣穿反了,牌子釘在外面,我沈痛地知道,一切都是真實的。 把羊毛衣穿反了,也許不代表什麼。我也有過這樣的經驗,在朋友家裡玩,因為覺得熱而把外衣脫下來,穿回去的時候,卻不小心穿反了。葛米兒也是這樣嗎?有誰知道呢?我想,應該是這樣的吧?那又不是內衣。我又沒看見他的內衣穿反了。 我打開門的時候,林方文正好站在那個小小的陽臺上,他轉過頭來,看到我時,臉上閃過了一絲愕然的神色。他站在那裡幹什麼?是要目送別人離去嗎? 「你來了嗎?」他說。 我望著他眼睛的深處說:「我在樓下見到葛米兒。」 「她來借唱片。」 說這句話時,他看來是多麼的稀鬆平常?然而,他的眼睛卻告訴了我,他在說謊。 「是嗎?」我說。 他若無其事的坐下來。 忽然之間,所有悲傷的感覺都湧上眼睛了。我以為林方文是我最熟知的人,結果,他卻是我從不相識的人。 我瞭解他麼?他深愛著我麼?這一切一切,仿佛多麼的遙遠。 他為什麼要騙我?葛米兒身上那個小皮包,根本放不下一張唱片,她的羊毛衣也沒有口袋,她手上並沒有拿著任何東西。 「你是不是愛上了她?」我問林方文。 「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他還在否認。 「不是這麼簡單的吧?」我盯著他說。 而他,居然沉默了。 「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 他還給我的,依然是一片沉默。 「你這個騙子!」我把漢堡包擲向他。 他走過來捉住我的胳膊,說:「你不要胡思亂想好嗎?」 我推開他,向他吼叫:「你可以傷害我,但請你不要再侮辱我的智慧!」 他站在那裡,一句話也不說。 「你是不會為我改變的吧?」我流著淚問他。 沒等他回答,我說:「如果是這樣,我們為什麼要重新開始呢?」 愛火,還是不應該重燃的。重燃了,從前那些美麗的回憶也會化為烏有。如果我們沒有重聚,也許,我會帶著對他深深的思念活著,直到肉體衰朽;可是,這一刻,我卻恨他。所有的美好的日子,已經遠遠一去不可回了。 我哭著罵他:「沒有人比你更會說謊!什麼為我寫一輩子的除夕之歌,根本是騙我的!林方文,你太卑鄙了!從今以後,我不想再見到你!」 他拉著我的手求我:「留下來好嗎?」 我告訴他我不可以,因為我不會說謊。 我從他家裡走出來,卑微地蹲在樓梯底下哀哀痛哭。為什麼我愛的男人是無法對女人忠心的?我只能夠接受他而無法改變他嗎? *** 家裡的電話不停的響,我坐在電話機旁邊,聽著這種悲傷的聲音一次又一次的落空了。我竟比我自己想像的堅強。也許,只有徹底的絕望,才能夠換到徹底的堅強。上帝有多麼的仁慈?同一個人,是沒法給你相同的痛苦的。當他重複地傷害你,那個傷口已經習慣了,感覺已經麻木了,無論在給他傷害多少次,也遠遠不如第一次愛的傷那麼痛了。 多少年來,我愛著的是回憶裡的林方文嗎?他是我在青澀歲月裡的初戀,他是我第一個男人。每一次,當他傷害我,我會用過去那些美好的回憶來原諒他。然而,再美的回憶也有用完的一天。到了最後,只剩下回憶的殘骸,一切都變成了折磨。 也許,我的確是從來不認識他的。 *** 英文書店裡那些失戀手冊全都是印刷得非常精美的,許多還配上可愛的插圖。除了失戀手冊之外,還有一套五十二張失戀撲克,提供五十二個有效的方法,幫你度過失戀的日子。 失戀,原來也是一種商品。 為什麼世上只有性商店而沒有失戀商店呢?市場既然為大家提供了性愛的慰藉,也該同時提供失戀的慰藉,才是公平的。也許,商人們太知道了,失戀雖然是一種商品,卻沒有太多人會快樂地搶購。 只有我,抱著一大堆失戀手冊離開,用來慰藉自己。 我沒有失戀,可是,書店裡也沒有寫給被背叛者的手冊。我把書和撲克鋪在床上,徹夜擁抱著別人的失戀經驗。 這些書為失戀者提供了許多治療的方法。譬如說:淋浴治療。那就是穿著衣服洗澡。 我已經照做了。我穿著我最喜歡的一件黑色羊毛大衣洗澡,那是我花了大半個月的薪水買的,只穿過兩次。從此以後,這件只能乾洗的大衣不能再穿了。破壞,原來是非常痛快的。難怪有些人會帶著罪惡感去破壞別人對他的愛和信任。 然而,另一個方法卻不適合我,那是情歌治療。作者說,她會選一首悲傷的情歌跟著唱,然後放聲的痛哭。發洩了,也就會好過一點。這個方法,對我是不行的。最悲傷的歌,不就是林方文寫的歌嗎?他曾經撫慰了多少在愛情中受創的心靈?對我,卻是殘忍的折磨。更何況,那些歌是葛米兒唱的。 我發覺所有的失戀手冊也不約而同地提出一個治療方法,那就是:讓它過去吧! 誰不知道這是最好的方法,可是,這是不容易做到的吧? 最後,我找到了自己的方法,那就是甜點治療。 除了砒霜之外,我瘋狂地吃甜點。 吃到甜的味道時,的確有片刻幸福的感覺;反正,幸福也不過是虛幻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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