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麵包樹出走了 | 上頁 下頁
一九


  「我不要你。」我說。

  那天晚上,他來了,臉和脖子曬得紅通通的。我們並沒有分離;然而,那一刻,當他安然無恙的站在我面前,我竟然有著在茫茫人海中跟他重逢的感覺。也許,曾經有千分之一或者萬分之一的機會,他遇到了意外,我們便再也沒法相見。我整整一天惦念著他,牽腸掛肚,都是自己作的孽。女人要是詛咒自己所愛的人,最終受到懲罰的,原來還是她自己。

  「你不想見我嗎?」他問。

  「誰要見你?」我說。

  「既然不想見我,那就合上眼睛吧。」

  「為什麼要合上眼睛?」

  「那就再見不到我了!快點!」

  我唯有合上眼睛。他拉著我的兩條手腕,我的雙手突然感到一陳冰涼,他把一個小小的圓球放在我手裡。我張開眼睛,看到我手上的一顆風景水晶球。

  「送給你的。」他說。

  那不是我們童年時常常玩的東西嗎?不是已經絕跡了嗎?

  水晶球裡面嵌著海底的風景。牛奶藍色的珊瑚礁、綠色的海藻和黃色的潛艇,在水波裡飄浮。幾隻紙折的、彩色的魚兒輕盈地飛舞,緩慢而慵懶,在水色裡流轉。水晶球裡,空氣便是水,明淨而清澈。我小時候也擁有過一個風景玻璃球,水液流波里,是古堡和雪景,雪花紛飛飄落,永遠的重複著。那是童年時一個美好的回憶。玻璃球裡,一切景物都是永恆的,讓我們遺忘了變遷。

  「這個水晶球,是可以許願的嗎?」我把它放在眼前。

  「你想的話,為什麼不可以?」林方文說。

  「為什麼要送這個給我?」

  「讓你也看看海底的風景。」

  「你看到的海底和我看到的海底是一樣的嗎?」

  「只是沒有潛艇。」

  「也沒有鯊魚?」

  「是的。」

  「那太好了。」我說。

  「那潛水夫呢?」我問。

  「躲起來了。」他俏皮的說。

  我把水晶球從左手掉到右手,又從右手掉到左手,它在我手裡流轉。如果真的可以許願,我要許一個什麼願呢?是永不永不說再見的願望嗎?終於,我知道,要永不永不說再見,那是不可能的。

  ***

  後來有一天晚上,我在銅鑼灣鬧市裡碰到葛米兒,她在那兒拍音樂錄影帶。水銀燈的強光把漆黑的街道照亮了,工作人員利用一輛水車製造出滂沱大雨的場景。那裡圍了很多人,我走到人群前面,想跟她打招呼。她正低著頭用一條毛巾抹臉,當她抬頭看見了我,她遲疑了一會才走過來。

  「很久不見了!」她熱情的說。她的熱情,卻好像是要掩飾剛才的猶豫。

  「拍完了嗎?」我問。

  「還沒有呢!看來要拍到半夜。」她說。

  一陣沉默之後,導演把她叫了過去。

  她在雨中高唱林方文的歌,水珠灑在我身上,我悄悄的穿過人群離開了。

  回家的路上,見面的那一幕,在我腦海裡重演又重演。看到我的時候,葛米兒為什麼有片刻的遲疑呢?她好像是在心裡說:「喔,為什麼要碰到她呢?」從前每次見面,我們也有說不完的話題;這天晚上,我們之間,卻似乎相隔了一片雲海。是她太累了,還是她在回避我?

  睡覺的時候,我把那個風景水晶球抱在手裡;時光流水,雙掌之間,有著幸福的感覺。這一切是假的嗎?水深之處,是不是有我不知道的秘密?林方文說的,徹底的盲目,才有徹底的幸福。在那個漫長而痛苦的夜晚,我多麼討厭自己是一個太敏感的人?

  ***

  「請給我一杯草莓霜淇淋。」我跟年輕的女服務生說。

  這個小眼睛、圓臉孔的女孩子,帶著燦爛的微笑問我:

  「在這裡吃,還是帶走的?」

  「在這裡吃的。」我說。

  下班之後,我一個人跑到淺水灣這家麥當奴餐廳吃草莓霜淇淋。平常我是不會一個人跑到這麼遠的地方的,而且只是為了吃一杯草莓霜淇淋。可是,那天晚上,我就是想這樣。

  從前,我是不太愛吃甜的;然而,那段日子,我忽然愛上了甜的東西。所有甜的味道,似乎總是能夠讓人感到幸福的吧?砒霜好像也是甜的。

  童年時,我聽過一個關於砒霜的故事。聽說,有一個人吞砒霜自殺,臨死之前,他在牆上寫了一個字母S。這個S,到底是sweet還是sour呢?沒有人知道,砒霜是甜還是酸的,永遠是一個謎。也許,那個S並不是sweet或sour,而是smile或者stupid。那人是含笑飲砒霜。不管怎樣,我想,砒霜是甜的,否則怎會含笑而飲?所有毒藥都應該是甜的。

  已經是冬天了,沙灘上只有幾個人,也許都是來看日落的。日已西沈,他們也留下來等待星星和月亮。

  上大學時,最刺激的事便是跟林方文一起蹺課來這裡吃漢堡包。懷著蹺課的內疚,從香港大學老遠的跑到淺水灣來,不過是為了吃一個漢堡包。這裡賣的漢堡包跟市區的並沒有分別;不一樣的,是這裡的風景和心情。我們常常拿著漢堡包和汽水在沙灘上等待一個黃昏。那個時候,快樂是多麼的簡單?

  夜已深了,餐廳裡,只是零零星星的坐著幾對親昵的情侶,格外顯得我的孤獨。偶爾抬頭的一刻,我發現一個女孩子跟我遙遙相對,也是一個人在吃草莓霜淇淋。她看到了我,微微的跟我點了點頭。

  她不就是韓星宇的女朋友嗎?我們在電影院外面見過了。

  她為什麼會一個人在這裡?

  她身上穿著黑色的裙子,旁邊放著一件灰色的大衣和一個黑色的手提包,看來是剛剛下班的樣子。這一身莊重的打扮跟她手上那杯傻氣的霜淇淋毫不相配。那張聰穎的臉孔上,帶著苦澀的寂寞,跟那天在韓星宇身邊的一臉幸福,是完全兩樣。她為什麼來這裡呢?原來除了我之外,還有人是特地來淺水灣吃草莓霜淇淋的嗎?那是怎樣的心情?

  我也微笑的跟她點了點頭。我們並不認識,也不知道彼此的心事,素昧平生。然而,在目光相遇的那一刻,卻有著相同的落寞。她是失戀了麼?還是依舊在情愛的困頓中打轉?

  今夜,月是彎的。我看到的月光,跟林方文看到的還是一樣的嗎?從前的快樂和背叛總是千百次的在我心裡回蕩。他是我一直嚮往的人。他是不是又再一次欺騙我?人有想像是多麼的無奈?想像強化了痛苦,使痛苦無邊無涯,如同我這刻看不見海的對岸。

  漫長的時光裡,跟我遙遠相對的那個女孩子,也和我一樣,低著頭沉默地吃著手裡那杯久已融掉了的霜淇淋。當我看不見她時,她是在看我嗎?我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己,她是不是也在我身上找到了一種同病相憐的慰藉?我們那麼年輕,在這樣的晚上,不是應該和心愛的人一起追尋快樂的嗎?為什麼竟要流浪到這個地方,落寞至此?我們由於某種因緣際會而在這裡相逢,是命運的安排嗎?

  最後,店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形影相弔。月是缺的,是要我們在遺憾裡懷緬圓滿的日子嗎?

  ***

  「請你給我一個漢堡包。」我跟那位元年輕的女服務生說。

  她依舊帶著燦爛的微笑問我:「在這裡吃,還是要帶走的?」

  「帶走的。」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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