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麵包樹出走了 | 上頁 下頁 |
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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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重重的點了一下頭:「我懷念那裡所有的東西。媽媽做的菜、爸爸的煙斗味,甚至是那個從前常常欺負我的同學。」 「欺負你的人,你也懷念?」 「他是我國小和中學的同學,他常常騙我的錢。」他幸福地回味著,「從前很討厭他,現在卻希望回去再被他騙錢。那裡畢竟是我的故鄉。」 「為什麼不回去看看?」我說。 「米兒太忙了。」他的神情有點落寞。 「她在這裡發展得很好呀!」 他笑得很燦爛:「是的,她現在很快樂,她可以做自己喜歡做的事。」 那一刻,我深深被威威感動了。為了自己所愛的人的快樂,他承受了寂寞,也懷抱著鄉愁。望著他的背影沒入擠擁的人群之中,我忽然明白,沒有犧牲的愛情,算不上愛情。 *** 後來有一天,威威在我的辦公室出現,他變憔悴了。 「我是來跟你道別的。」他說。 「你要去那裡?」我問。 「回去斐濟。」 「那葛米兒呢?」 「我一個人回去。」他的眼睛也紅了。 「威威,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的,只是我不適應這裡的生活。」 「是真的嗎?」 他低下了頭,良久說不出話來。 「我們去喝杯咖啡吧!」 我把他拉到報館附近的一家咖啡店。那裡可以看到海。我想,在大海的旁邊,他的心情會好一點。 「是不是太思念故鄉了?」我問。 他搖了搖頭:「我是不捨得她的。可是,我們的世界已經不一樣了。」 葛米兒從一個藉藉無名的女孩子搖身一變,成為一顆明星。一點也沒有改變,是不可能的吧? 「你不是答應過要陪她一起追尋夢想的嗎?」我說。 「我也許想得太簡單了。」悲傷的震顫。 「她知道你要走嗎?」 「我們談過了。」他笑了笑,「我們終於找到時間談一談我們之間的事了。我留在這裡只會妨礙她。」 「是她說的嗎?」 「不。她並不想我走。」 「那不要走好了。」 「可是,她已經不需要我了。」 「你還愛她嗎?」 「我當然愛她。」威威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但是,她已經改變了,不再是從前的她。我們在斐濟的時候,生活快樂得多了。」 「你是不是後悔來了這裡?」 「我怎會這樣自私呢?留在斐濟,是埋沒了她。」 「威威,你真好。」我說。 「我一點也不好。我沒有才能,也不聰明,人又脆弱。」 「但你懂得愛人。」 「我也愛得不好。」他的眼淚簌簌的流下來。 「你什麼時候要走?」 「今天就走。」 「這麼急?」 「米兒今天要工作,我們說好了,她不要來送機。我會哭的,我們從來沒有分開過。」 「要我送你去機場嗎?」 「不,千萬不要。我害怕別離的。」 他又說:「我聽人說,離開了自己的家鄉,會有鄉愁。然而,回去家鄉之後,又會懷念那個自己住過的的城市。這樣的話,總共就有兩次鄉愁了。」 我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告訴你。」威威說。 「什麼事?」 「我——」他紅著眼睛說。 「到底是什麼事?」 「我把莫札特吃了!」 「你吃了莫札特!」我不敢相信。 「你一定覺得我很殘忍吧?」 「你怎捨得吃它?」 「米兒捨不得讓它走,我也捨不得讓它留下。我走了,米兒又沒有時間照顧它。把它吃進肚子裡,那麼,它便可以永遠留在我身上。」威威一邊抹眼淚一邊說。 我不也是曾經想過要把自己心愛的人藏在子宮裡,長留在身上的嗎?愛情,原來是淒美的吞噬。但願我的身體容得下你,永不分離。 我同情莫札特,只是,它的主人也許沒有更好的選擇。它是不應該叫莫札特的,天才橫溢的莫札特,是短命的。 告別的時刻,威威久久地握著我的手。他是捨不得的。我曾經以為,相愛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分開的,也許我錯了。當生活改變了,愛也流逝了。如果他還能夠感受到愛,他是不會走的吧?故鄉是近,已然流逝的愛,卻太遙遠了。 *** 「程韻,我剛巧在附近,你有沒有時間出來喝杯咖啡?」我在家裡接到葛米兒打來的電話。 我們在咖啡室見面。架著太陽眼鏡的她,看來有點累。 「威威走了。」她說。 「我知道。臨走的那天,他來找過我。」 「是嗎?」她很關心。 「只是來道別。」 「你知道他吃了莫札特嗎?」 「他說了。」 「他是個野人!」傷心的語調。 「這是他可愛的地方。」我說。 「我不知道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她哭了。 「他覺得不快樂。」我說。 「我以為他會和我分享我的一切。」 「他分享不到。不是想分享便可以分享的。」 誰不渴望分享自己心愛的人的成就和快樂呢?可是,對方的成就和快樂,有時候,卻偏偏變成大家的距離。愈是努力想去分享,愈覺得孤單。 「他走了,我很孤獨。」葛米兒說。 「你會慢慢習慣的,每個人也是這樣。」我忽然想起了她從前說過的話,我問她:「你不是說斐濟有一種魔法可以把心愛的男人留在身邊的嗎?」 「騙你的!如果有的話,便不會有人失戀了。」 沒有失戀者的世界,是不是會比現在美麗一點呢?也許是不會的吧?如果沒有失戀,我們怎會瞭解愛情,我們又怎會長大? 「你想家嗎?」我問葛米兒。 她點了點頭:「可是,我更喜歡這裡。在這裡,我可以做許多事情。威威本來說過要和我一起追尋夢想的。」 「他會永遠懷念你的。」我說。 葛米兒終於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嗚咽。 一個夢想把這兩個人從那個遙遠的地方送來,營養著他們的愛情;然而,同一個夢想,也把他們分隔了。 威威真的如我所說的,會永遠思念葛米兒嗎?還是,回去斐濟之後,他會娶一個女人,生一窩孩子,或者再養一窩鵝,過著另一種生活?我們總是寧願相信,兩個曾經深愛過的人,分開之後,是仍然有一條繩子連系著的。寂寞或失意的時候,我們會拉緊那條繩子,想念繩子另一端的人,他現在過著怎樣的生活呢?他愛著誰呢?離別之後,他會不會為了使我刮目相看而更加努力?他會思念著我嗎?還是,這一切的一切,只是女人一廂情願?我們總是希望舊情人沒法忘記我們,一輩子受盡思念的折磨。多麼善良的女人,在這個關節眼上,還是殘忍和貪婪的。 「威威真的會永遠懷念我嗎?」葛米兒含著淚問我。 「是的。」我說,「直到你不再懷念他,他仍然不會忘記你。」 我同時也是說給自己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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