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麵包樹出走了 | 上頁 下頁


  「我卻希望自己能夠盲目一點。盲目地相信自己永遠是最好的,那樣我才可以一直寫下去,一直重複下去,不會想得那麼多。」

  「你願意這樣嗎?」我問。

  「就是不願意。」他雙手插在褲袋,垂下了頭,悲哀的說:「也許我再不適合寫歌詞了。」

  「誰說的?」

  「不寫歌詞,人生還有許多事情可以做的。」他抬起頭來,微笑著說。

  我苦澀地笑了:「為什麼不是我安慰你,而是你倒過來安慰我呢?」

  「因為,你比較沒用。」他用手拍了拍我的頭。

  林方文真的長大了。若是從前,今天晚上他會自己跑回家,忘了我在後面。他更不會堆出一張笑臉來安慰我。他是什麼時候長大了的呢?是在他媽媽死了之後嗎?是的,我現在是他唯一的親人了。一個長大了的林方文,會不會快樂一點?

  我知道他捨不得不寫歌詞。在那裡,他找到了自己。那是他最引以為傲的事。要他放棄,他是不甘心的。

  「別這樣了,你看看今天晚上的月光多麼漂亮。」他用手抬了抬我的下巴,要我看看天上的月光。

  那一輪圓月,在這一刻,不免有點冷漠了。

  「為什麼古往今來,幾乎所有情人都要看月光,所有作家也都歌頌月光,用月光來談情?」我有點不以為然的說:「天空上還有太陽、星星和雲彩呀!」

  「因為只有月亮才有陰晴圓缺。」

  「星星也有不閃耀的時候。」

  「可是,它的變化沒有月亮那麼多。」

  「彩虹更難得呢!」

  「你有權不喜歡月光的。」他拿我沒辦法。

  「你喜歡嗎?」我問他。

  「喜歡。」

  「那我也喜歡。」我說。

  他搖了搖頭:

  「果然是盲目的。」

  「你不是說一輩子的盲目也是一種幸福嗎?」

  「沒想到你盲目到這個境地。」

  「不是徹底的盲目,哪有徹底的幸福?」

  「啊,是嗎?」

  「我知道為什麼愛情總離不開月光了。」我說。

  「為什麼?」

  「因為大家都是黃色的。色情呀!」

  「我說不是。」

  「那為什麼?」

  「因為月亮是所有人都無法關掉的一盞燈。它是長明燈。」

  「聽說,不久的將來,人類可以把死人的骨灰用火箭發射上太空,撒在月球的表面,生生不息地在太空中圍繞著地球運轉。」

  「死了之後,才到月球漫步?是不是太晚了一點?」

  「畢竟是到過月球呀!」

  「如果我先死,你要把我射上月亮去嗎?」他露出害怕的神情跟我開玩笑。

  「把你射了上去比較好。把你射了上去,那麼,以後月亮也會唱歌了。把我射了上去,什麼也不能做,還是跟從前的月光一樣。」

  「不一樣的。」他說。

  「為什麼不一樣?」

  「把你射了上去,那麼,每夜的月光,就是我一個人的燈。」

  「你會把它關掉嗎?」

  「是關不掉的。」

  ***

  從那天晚上開始,我也像大部分人一樣,愛上了天上的月光。每個人看到的月光,也都是不一樣的吧?自己看的,跟和情人一起看的,也都是不同的。林方文的月光,跟我的月光,曾經是重迭的嗎?那重迭的一部分是整個月光那麼大,還是像錢幣那麼小?有大半年的日子,林方文沒有再寫歌詞。沒有了他,每個人的歌也還是繼續唱的,只是沒那麼好聽。

  有一陣子,他天天躲在家裡畫漫畫。我以為他會改行當漫畫家,可是他沒有。那些漫畫也不可能出版,因為它們全都是沒有對白的。他討厭寫字。

  過了一陣子,他常常一個人在下午時分跑去教堂。我以為他要當神父了,原來他只是喜歡躺在長木椅子上,看著教堂裡的彩繪玻璃。他可以在那裡待一個下午。

  又過了一陣子,他愛上了電影,但是,他只看卡通片。

  也是一個月滿的晚上,我們從電影院出來。他對我說:

  「童年時,我的偶像是大力水手。」

  「我還以為你會喜歡那個反派的布魯圖呢。」我說。

  「為什麼?」

  「你就是這麼古怪。」

  「我不喜歡他,因為他沒有罐頭菠菜。大力水手只要吃一口罐頭菠菜,就變得很厲害了。我本來不吃菠菜的,看了《大力水手》之後,我吃了很多菠菜。」

  「那個時候,我們為什麼都喜歡大力水手呢?他長得一點也不英俊,幾乎是沒有頭髮的,身體的比例也很難看,手臂太粗了。」我說。

  「就是因為那罐菠菜。誰不希望任何時候自己身邊也有一罐神奇菠菜,吃了便所向披靡,無所不能。」

  有哪個小孩子不曾相信世上真的有神奇的魔法,在我們軟弱無助的時候拯救我們?可是,當我們長大了,我們才沉痛地知道,世上並沒有魔法。

  能有一種魔法,讓林方文再寫歌詞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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