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麵包樹上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三二


  「新年快樂。」我說。

  「我回來,是要把你從陽臺上推下去。」

  他張開雙手說:「好的。」

  我們在陽臺上等待天亮,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我們依舊在一起,好像劫後重逢。

  「你的鴨舌帽呢?」

  「有一天晚上在這裡丟了。」他說。

  「費安娜呢?」

  「我就只見過她那一次。」他說。

  「你是一個騙子,是一個很壞很壞的騙子。」

  他抱著我:「不會再有下次。」

  一月一日下午,我接迪之離開醫院。她撞穿頭,我卻跟林方文複合,她恨死我。

  八九年的暑假,我畢業了,在一間規模宏大的實業集團的市場推廣部找到一份工作。同年,光蕙也畢業,在一間代理買賣商鋪及辦公室的地產公司任營業主任。

  樂姬在一間大銀行任職私人銀行顧問,她身邊不是公子,便是律師、總裁之類。

  市場推廣部就只有我一個職員,事無大小,都要我負責。一天,林方文來接我下班。他帶著我走過好幾條街道。

  「我們要去哪裡?」我有點奇怪。

  他走進一條橫街,街上泊了幾輛私家車,他走近一輛簇新的藍色私家車,開啟車門。

  「這輛車是你的?」我很意外。

  他坐在司機位元上,開動引擎。

  「為什麼不告訴我?」

  「給你一個意外驚喜。」

  那天,我們快快樂樂駕車在香港、九龍和新界轉了一個大圈,我沒想到五個月後,車上會有另一個女人。

  那天晚上,我和迪之、光蕙在銅鑼灣吃晚飯,飯後,本來打算坐計程車。

  迪之剛好看到林方文的車子在我們身邊駛過。

  「你看,那是不是林放的車子?」

  我剛好看到車子的尾部,那是他的車,竟然會遇到他,真是巧合。

  「好了,我們不用坐計程車了。」迪之說。

  我和迪之、光蕙跑上去追他的車,我發瘋似的在後面跟他揮手,他並沒有看見我。幾乎追不上了,幸好前面剛轉紅燈,他的車停在交通燈前。

  我喘著氣跑上前,敲他的車窗,他見到我,神色詫異,原來他的旁邊還有一個女人,是樂姬。我呆住了,覺得自己像一個傻瓜,樂姬看看我,然後別轉頭,她並不打算向我解釋。

  迪之和光蕙趕上來。

  「還不上車?」我來不及阻止,迪之已經拉開車門上車。

  上了車,她和光蕙才發現車上有一個女人,是樂姬。林方文和樂姬的反應,已經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

  「我們走。」我說。

  「程韻,上車。」迪之把我拉上車,「為什麼不上車,這是你男朋友的車子。」迪之故意讓樂姬聽到這句話,「奇怪,樂姬,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樂姬沒有理睬她。林方文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茫然地站在街上,迪之叫我不要回去,我還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呢?我要回去。

  他坐在沙發上。

  「開始了多久?」我問他。

  他不說話。

  「為什麼偏偏要是樂姬?」

  他不說話。

  我拿起東西扔他。

  「我看不起你!」我向他吶喊。

  我拿起東西不斷扔他。

  「為什麼你要一次又一次傷害我?如果不愛我,可以告訴我,用不著騙我!」

  他過來抱著我。

  「你已經不愛我了。」

  他凝望著我,不說一句話。

  「你說呀!」

  他還是不說話。

  我肝腸寸斷。那一個晚上,是最難熬的晚上,我想過要在陽臺上躍下去,卻怕從此看不見他的臉,在那一刻,我依舊眷戀那張臉,因此更恨他。我倒在床上哭了很久,他在客廳裡一言不發。我哭著哭著,在床上睡了。午夜醒來,他躺在我旁邊,睜著眼,我睜著眼,無話可說,床上的歡愉,還是輸給背叛,也許男人都愛慕新鮮,何況一個以創作為生的男人?他一生需要很多女人,我只是其中一個,終究要消失。他像一個神,我只是其中一件祭神的貢品,他吃過了,豐富了生命,忘了我。我壓在他身上,他仍然睜著眼。我把上衣脫去,解下乳罩,把他兩隻手按在我的乳房上。

  「不要這樣。」他說。

  我瘋狂地吻他,用我所有的本能來刺激他的性欲。他很久沒有跟我做愛,我以為是他太忙了,原來他愛上別人。我要他回到我的身體裡,記起我的身體。我脫去他的上衣和褲子,他也脫掉我的褲子,他壓在我身上,我不斷流淚,緊緊抓住他的腰,把他拉向我的身體,期望他為這溫存,留在我身邊。即使留不住,也有最美好的最後一次。

  我很後悔,這絕對不是最美好的一次,那些身體的抽動,活像一場施捨。他流著汗,我流著淚,躺在床上,像一對陌生人。

  「我們的愛情是在什麼時候消逝的?」我問他。

  他不說話。

  「你已經跟樂姬上過床,是不是?」

  「沒有。」他說。

  「我不相信你。」

  我抱起一直放在床邊的那個給我砍爛了的小提琴,拉了一下,發出刺耳和空洞的琴聲。

  「明天我會離開這裡。」我說。

  「你用不著這樣。」

  「我決定了,我不習慣被施捨。」

  第二天早上,他離開了,我找迪之替我收拾行李。

  「這個瓷像老人,你要不要帶走?」她問我。

  「要的。」

  「魚缸裡的紙飛機呢?」

  我把魚缸搬到陽臺上,用雙手撈起缸裡的紙飛機,拋向空中,那裡有九百八十六隻,是他對我九百八十六次的思念,都散落在空中,能飛的都遠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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