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麵包樹上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二〇


  「衛生巾。」我說。我巴不得捏死他倆。

  跟他們分手後,我到楊韻樂那裡學小提琴。我沒有想過要虐待他,我用心拉,想為我消逝的愛情盡最後的努力。但,我做不到,我根本不是那種材料。

  楊韻樂深深地歎了一口氣:「我宣佈投降。我教學二十年,從未遇過像你這種無可救藥的學生,你不正常。」

  他說我不正常?迪之說我太正常。

  我突然感到莫名的憤怒,我無法再勉強自己,也無力為愛情做些什麼。我抱著小提琴,跑回港大,沖入林方文的房間,他剛好躺在床上,我把小提琴使勁地扔向牆上:

  「還給你!」

  林方文很愕然。我意猶未盡,拿起小提琴,在他面前拉了很多下。

  「是不是很難聽?」

  我拉奏楊韻樂教我的《友誼萬歲》,是最淺的一首曲,有三分之二的地方,我是走音的。

  「《友誼萬歲》?」他問我。

  「真本事,就憑三分之一,你便聽出這首歌。」我淒然苦笑,「為什麼送一把小提琴給我?我學不成。」

  「這只是一份禮物。」他說。

  「是的。是我自作多情。」我把小提琴擲在地上,沖出他的房間。

  我突然明白,他為什麼說愛我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對他的要求太多。他並不是責怪我在頒獎禮出現,而是再一次明白,我不會給他自由。

  把小提琴還給林方文的第二天,我接到韋麗麗的死訊。她在師範學院的運動會上,給一個擲鐵餅女運動員擲出的一個強而有力的鐵餅,擊中後腦,當場腦溢血,送到醫院,經過一小時的搶救,終告不治。

  除了葉青荷和劉欣平在外地不能回來以外,排球隊的隊員都來了。宋小綿實習的那間醫院,正是麗麗被送進去的一間。她死了,也是小綿裹屍的。小綿說,麗麗後腦整塊凹下去。

  麗麗的母親坐在靈堂上,神情木然,反而那個擲出鐵餅誤殺麗麗的女洪金寶哭得死去活來。

  我沒有想過在我們那種年紀已有人死。在我們追逐美好青春的時候,已經有人退出。她可以生病,可以發生交通意外,為什麼竟會是一個鐵餅那麼荒謬?聽說她被擊中之前,剛剛在頒獎臺上拿了女子四百米個人冠軍,離開頒獎台不久便遇害,死得那麼突然,她死時的表情一定還是很高興。

  麗麗的遺體下葬在華人永遠墳場,麗麗母親選了麗麗一直保留著的保中女排的球衣和一個排球陪葬,我們在排球上簽名。我看著躺著麗麗屍體的棺木埋在黃土裡,第一次覺得與死亡如此接近。麗麗唯一的親人是她的母親,我沒有見過她父親,我想起她家裡連一點屬於男人的東西也沒有,也許她從未見過生父,卻已經回到塵土裡。

  我和迪之、光蕙在一起,我們都很害怕。一個曾經和我們很接近的人突然死了,那種感覺很可怕。

  「我不敢回家。」迪之說。

  「我想起那個染血的鐵餅便會發噩夢。」光蕙說。

  「生命很脆弱的。」我說,「人那麼聰明,卻敵不過一塊鐵。」

  「所以要愛便盡情去愛。」迪之說。

  「是的,即使錯了又何妨?」光蕙說。

  麗麗的死,在我們心裡造成了一個很大的震撼,整個晚上,我們便只說過幾句話。生命無常,迪之趕去見衛安,光蕙要找孫維棟陪她,我突然很想見林方文,很想很想留在最喜歡的人身旁,尋求一點安慰。有一天,死亡會將我們分開。

  我穿過宿舍長廊,輕輕敲他的房門。

  林方文來開門,我望著他,不知怎樣開口,他望著我,目光溫柔,我撲倒在他的懷中,緊緊地擁著他。有一天,死亡會將我們分開。

  「韋麗麗死了。」我嗚咽,「她在運動會上給一個鐵餅打中後腦。」

  「我從報紙上知道。」他說。

  「我很害怕。」

  他把我抱得緊緊,給我溫暖,我突然覺得,他又回到我身邊了。

  「我很掛念你!」我對他說。

  「我也是。」他說。

  我喜出望外,在他懷裡痛哭。

  「別哭。」他把我抱得更緊。

  「你不是已經不愛我了嗎?」我問他。

  「我從來沒有這樣說過。」

  「你也從來沒有說過愛我。」我說。

  他吻我,我抱著他的頭,不肯讓他的舌頭離開我的口腔。他把我拉到床上,我一直閉著眼,不敢睜開眼睛看他。他脫去我的衣服,我後悔沒有穿上新的胸罩,而且胸罩的款式和內褲並不配襯。如果預知那個場面,我會穿得好一點。

  那一刻正是晚上十一時五十五分,電臺剛好播放林方文在一九八六年除夕送給我的《明天》:

  「因為你,我甘願冒這一次險,即使沒有明天——」

  第一次經歷很蹩腳,並沒有成功。迪之說她跟鄧初發試了很多次才成功。我和林方文看來都是失敗者,我們終於忍不住在床上大笑起來。

  我想起那個小提琴,那天,我把它擲在地上。

  「小提琴呢?」

  「爛了。」他說。

  「能修補嗎?」

  「形狀都變了,無法修補。」

  「爛了也還給我。」

  「不能拉的小提琴有什麼用?」

  「紀念。紀念一次分手。」我說。

  「我已經把它丟了。」

  我很懊悔,我喜歡那一把小提琴。

  我把我和林方文複合的事告訴迪之。

  「唉!」她歎氣,「你有被同一個人拋棄多一次的危險。」

  「才不是呢!我是特意跟他重修舊好,然後再由我向他提出分手。」

  「真的?」

  「我真的有這樣想過。我想,我無論如何要跟他和好,然後主動提出分手。首先提出分手的那一個人,一定會比較好受。」我說。

  「當然啦!我向鄧初發提出分手的時候,心裡只是難過了一陣子。被人拋棄的話,即使不太愛他,還是會很傷心的。所以,我以後要做首先宣佈退出的那一個。」迪之說。

  吃過午飯後,我跟迪之去逛公司。我想起昨天所穿的胸罩令我有點尷尬,決定要買一批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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