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麵包樹上的女人 | 上頁 下頁


  「直到目前為止,我比你瞭解愛情。」

  是的,那時的我,憑什麼跟迪之爭論愛情呢?她有五年戀愛經驗,而我,什麼都沒有。對於愛情,我只有幻想,而且因為看小說看得多,以為愛情都是玉潔冰清的。

  「對於男女之間的事,直到目前為止,我也比你清楚。」迪之接著說。她臉上露出一種驕傲的神色,以示我不必跟她爭辯。

  這卻令我狐疑:「什麼男女之間的事?你跟鄧初發——」

  迪之尷尬地回答我:「沒什麼,別亂猜!」

  很慚愧,那時的我,以為男人和女人戀愛,是不會跑到床上去的。我在當時也告訴自己,光蕙的想法也許是對的,她和老文康的愛情,超脫、浪漫而痛苦。一個垂暮之年的男人,愛上一個如花朵盛開的少女,是一個悲傷故事。世上並非只得一種愛情。

  迪之跟鄧初發是一雙令人豔羨的小情侶,而光蕙和老文康的秘密,不為人知,剩下我,可以全心全意應付A-level。A-level結束以後,我們便可能各散東西。光蕙最不捨得老文康,因為這個緣故,她向大家提議舉行最後一次集訓。

  青荷、麗麗、小綿、欣平都贊成,連一向漠不關心的樂姬也同意。

  地點選了鄰近的泰國芭提雅,因為旅費比較廉宜,又是熱帶地方,有點艱苦訓練的味道。集訓當然不能缺少老文康。除了青荷和欣平已經去過美國狄斯奈樂園,我們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門,家人都來送機,我又看到麗麗漂亮的母親。光蕙的家人沒有來,我想是她叫他們不要來,她不想他們看到老文康。但,老文康的妻子來了。

  老文康的妻子穿了一套樸實的套裝,薄施脂粉,可是,站在我們之中,她顯得太老了,即使她比老文康年輕,也已經五十開外。那時,我覺得老真是罪惡。現在,我覺得認為老是罪惡,才真是罪惡。

  老文康的妻子,外表賢良淑德,可是,我留意到她的目光閃爍不定,她不斷打量我們八個女孩子,她花了較多時間留意樂姬,她是最漂亮的。她並沒有把光蕙放在眼裡。妻子是最聰敏的,她瞭解她丈夫,瞭解老男人可能受不住少女的誘惑。但,妻子也是最愚昧的,她錯認了目標。

  飛機抵達芭提雅,我們住在一間擁有海灘的酒店,開始為期七天的集訓。我和迪之同住一間房。

  集訓的第二天晚上,光蕙拿著一瓶白葡萄酒來到我和迪之的房間。

  「我想去老文康的房間找他。」

  「你找他有話說嗎?」迪之問她。

  「我快要離開他了,我要把我最珍貴的東西送給他。」

  「你想和他睡?」迪之駭然。

  我嚇了一跳。

  「我不會後悔的,這就是愛情。」光蕙笑著說。

  「你跟他睡了又怎樣?他已婚,比你大三十六年,他不會跟你結婚的,你別傻。」迪之說。

  「我不需要有將來。」光蕙拿起三隻酒杯,倒出三杯酒,要我們為她的愛情舉杯,真是一件荒謬的事。

  「如果是朋友,該讓我做我想做的事!」

  「好!我跟你乾杯!」迪之站起來。

  「程韻,你也來!」迪之把我從床上拉起來。

  我們三個人舉杯,光蕙把酒幹了,我還是頭一次喝葡萄酒。光蕙放下酒杯,我們不知說什麼好,她微笑離開房間。

  「我覺得我們好像送光蕙去死。」我跟迪之說。

  「我們是成人了,自己喜歡做什麼都可以!」

  我覺得這件事很荒謬,我從沒想過我竟舉杯為一個處女餞行。再回來時,她已變成女人。我的心無法平伏,跟迪之把餘下的白葡萄酒幹了,昏昏沉沉地入夢。

  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看到光蕙睡在我和迪之中間。

  「你跟老文康已經——」我問她。

  「我們什麼都沒有做過。」光蕙說。

  「老文康他不想?」

  「我不知道,我們躺在床上,大家都脫了衣服,但什麼都沒有做過。」光蕙說。

  「光蕙,他太老了。」迪之笑得很蠱惑。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光蕙說。

  「將來你會明白的,我頭很痛,讓我睡吧。」迪之閉上眼睛。

  那一刻,我覺得老文康是個好人,在最後關頭,他不忍奪去一個少女的貞操,光蕙也這樣想。

  後來,我們都有經驗了,才明白老文康那天晚上,是無能為力,並非憐惜她。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壞男人。光蕙日後不肯承認受騙,是她無法接受自己被這樣一個男人騙倒。世上並沒有他曾經以為的那種超凡脫俗的愛,因為男人辦不到。

  在芭堤雅的最後一天,我們大夥兒在海灘吃露天晚餐。我仔細地重新研究老文康。他已經五十五歲了,染過的頭髮這幾天給海水漂得褪色,露出原本花白的顏色。臉上久經日曬,堆滿皺紋,腰間掛著兩堆多餘的贅肉,臉孔一貫地嚴肅,可是我已經不怕他了,因為我知道他和光蕙的事。光蕙愛上一個那麼老的男人,真是難以想像。而老男人在我們中間,顯得很快樂,他要在掉落衰老的黑洞前,抓住一個青春的軀體。

  那一夜,我們一起唱歌、跳舞。迪之帶來了林正平的新歌,那首《沒法忘記你》是講一對男女分手的,聽得最感動的,是光蕙。

  我舉杯說:「友誼永固。」

  在歌聲中,我與七年的中學生活分手。

  回到香港不久,A-level放榜,我中文和歷史拿了A,報讀港大中文系。光蕙的成績不大理想,只能報讀理工,都是給老文康累的。但,迪之的成績令我很意外,她統統不及格。

  「再考一次吧!」我說。

  「不!不想再考一次,沒意思。」迪之說。

  其實如果迪之在那幾年沒有談戀愛,她的成績應該不至於那樣差,又是給男人累的。

  「恭喜你,程韻,你是大學生。光蕙,你也好,理工很難考入呢。」迪之說。

  我和光蕙都不懂說什麼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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