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波上的舞 | 上頁 下頁
一九


  在花園裡那支昏黃的燈下,他們各自佔據著椅子的一端,低著頭,望著自己的影子,以此來度過那段尷尬的沉默。

  在同一張椅子上,他們曾是如此親近,現在又被隔開了。

  她忽然覺得自己對他太殘忍了一點。他畢竟是她最好的朋友。他沒有冒犯她,沒有做錯任何事,她對他的感情,豈是一種施捨?為什麼她要那樣棄絕他呢?

  「對不起——」她抱歉地說。

  「我明白的。」他抬頭看了看她,苦澀地笑。

  在那短暫的目光相遇之中,她看到了諒解和明白。她是多麼不願意和他隔絕。

  ***

  到了星期天,她準備出發去海邊的公園。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每個星期天下午三點鐘,在那裡打棒球。這個約會,從來不需要在事前再確定一次。可是,這一天,她不知道他還會不會來。他還願意看見她嗎?

  她懷著戰戰兢兢的心情赴約,直到看見他如常在公園的石階上等她,她才放下心頭大石。

  這一天,他們像往常一樣,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下午。他們躺在草地上,看著夕陽西沉。他們聊到很多話題,只是大家都有意地不去觸及彼此的內心深處。

  那個地方暫時還太脆弱了。

  ***

  那天晚上,離開油畫店之後,李維揚一個人,踏著沮喪的步子回家。剛才,當她跟他說「對不起」這三個字的時候,他難受得好想立刻找一個地方躲起來。他抬起頭,望著她。她那張臉看上去令人痛苦的美麗。他明白也諒解,她不能為他敞開心扉。就在不久之前,在他往北京工作的前一天,他們坐在同一張椅子上,肩膀貼著肩膀,大腿貼著大腿。他們在月色下聊天、喝酒、吃麵包、看油畫。他依然陶醉在那段幸福的時光裡,倏忽間卻要醒來。他從沒試過如此隔絕和難堪。

  在她出麻疹的那段日子,其中一天晚上,他們坐在那張沙發上聊天,她挨在一邊,他就坐在她腳邊。她問他是否相信有三個人的愛情。他回答,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他為自己所說的話而傷感。三個人的愛情,不能永恆。

  他在沙發上睡著了,當他醒來的時候,他發現她其中一隻腳無意間擱在他的膝蓋上。她沉沉地睡著。他的手輕輕的放在她的腳背上,好使她那只腳能夠穩固地擱在他的膝蓋上。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卑鄙,趁她熟睡的時候,竟然把手放在她的腳上。可是,他沒有別的辦法,她醒著的時候,他沒有勇氣。

  他看著她那張臉,臉上的疹子絲毫無損她的可愛。他甚至有些感謝那些疹子。沒有那些疹子,他不會和她這麼接近。他為她撥開耳邊的頭髮,小心翼翼,生怕弄醒她。他靜靜傾聽著她的鼻息,癡癡地看著她那張臉。他不是說過要把對她的愛藏得深些不至於讓自己太難受的嗎?他全然失敗了。他多麼希望她能被他所愛。他好想吻她,但他不會那麼卑鄙。

  如果她忽然張開眼睛看到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看到他的手放在她的腳背上,他將不知道如何自處。他怕得到她,又怕失掉她。他是如此不堪地愛著她。

  他終於明白被酒保所愛的那個女孩的心情了。她懷著罪疚愛著一個沒出息的男人。她好像有得選擇而其實沒得選擇。

  他把她的腳輕輕的移開,站起來,把她身上那張滑到腰間的被子拉到她的肩膀。他再看了她一眼,悄悄的離開。

  帶著那段心蕩神馳的秘密時光,他踏上回家的路。清晨的霧水,點點滴滴,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走得更輕更快,滿載著幸福的愛情。

  幾天之後,她臉上的麻疹全都退了。她嚷著要他帶她出去吃飯和跳舞。他樂意讓那段心蕩神馳的時光延續下去。

  送她回家的路上,夜色昏昏。

  她說:「這麼晚了——」

  他愉快地說:「還早呢——」他還想陪她跳幾支舞。

  他和她戰戰兢兢地走著,他預感到那個時刻將要降臨,沒有辦法回避。她是星期四出生的,當她憂鬱的提到這天出生的孩子要離開自己的出生地很遠,那一瞬間,不舍的感覺是那樣強烈,他抓住她兩條手臂,把她抱入懷裡,激動地吮吸她的舌頭和嘴唇。那段心蕩神馳的時光,再次幸福地降臨在他身上。假使分離是人生不可避免的,他願意用他的愛把她包裹起來,使她不至於太孤單。

  一路上,他緊緊握著她的手,那是一隻他期待已久的手。他從沒試過和她這麼接近。這一時刻,好像是理所當然,又曾經遙不可及。長久的曖昧終於變得踏實。道別的時候,他靦腆地跟她微笑。她也向他微笑,她的手輕輕的一揮,傻氣而動人。

  懷著戀愛的激情,他躺在床上,回憶這天晚上跟她一起的每一個細節,直到晨光曦微。他滿心歡喜的打電話給她,好想聽聽她的聲音,電話那一頭,她的聲音卻在一夜之間變得冷漠而陌生。接著的好幾天,她刻意地回避他。他的心很亂。她是在生他的氣,責怪他破壞他們之間這段純真的友誼,還是她根本沒有愛上他?

  他感到自己被她棄絕。他對她的愛,變成他加諸自己的折磨。他痛苦地想念著她。那天晚上,他特地跑到油畫店看看她在不在。假如她在的話,他可以只是在門外看看她。

  油畫店的燈亮著,他不捨得只是在門外看看她。他推門進去,看到她坐在後花園那張長條木椅子上。她那張臉,蒼白而失落。當她說「對不起」的時候,他明白她的意思是「可不可以當作沒事發生?」,那一刻,所有淒然的感覺都湧上心頭。

  他離開油畫店,漫無目的地在路上走。他在路上遇到一個男人。那個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幾歲,頭髮有點白,有個明顯的小肚子。男人熱情的叫他:

  「李維揚,你認得我嗎?」

  他搜索枯腸,完全想不起這個男人是誰。

  「我是你中一班的同學施正賢!」男人說。

  他完全記不起他有一個這麼老的同學。

  為什麼一個人在心情糟透的時候,總會在路上遇到一些他自己也記不起的舊同學或舊朋友?他露出不耐煩的神色,好想儘快把他打發。

  「碰到你真好。」男人從口袋裡掏出一張一百元鈔票塞到他手上,如釋重負的說:「我欠你的一百元,終於可以還給你了。」

  他莫名其妙,問他:「你什麼時候欠我一百元?」

  「那時我沒錢買冬季校服,這一百元是你借給我的。我一直希望有機會還給你。」

  他是借錢出去的人,他反而忘了這件事,但欠他錢的人,卻一直牢記著,希望有一天可以把這個微不足道的數目還給他。他對自己剛才臉上那副不耐煩的神色很後悔和抱歉。他問男人:

  「你還好嗎?」

  男人說:「我開了三家麵包店,生意還不錯。你有時間找我出來聊天。」男人掏出一張名片給他。臨走的時候,男人又重複一遍:「終於可以還給你了。」

  他忽然醒悟,一個人自以為刻骨銘心的回憶,別人也許早已經忘記了。

  為了她的快樂,他會努力去忘記。即使他不忘記她,她也會忘記他。

  星期天的下午,他在海邊的公園等她。這是他們之間的約定。他不知道她這天會不會來,他戰戰兢兢的坐在石階上等她。她來了,他努力裝著若無其事,可是,他卻心不在焉。他還是那樣喜歡她,那樣無助。也許,他應該離她遠一點,唯有這樣,他才可以拯救自己。

  ***

  為了離她遠一點,他拿了十一天的假期到臺北。這是他僅有的假期。他在臺北有一些朋友,他可以找他們聊天喝酒,甚至只是胡扯。他想用一個短暫的假期來撫平一個傷口。他不一定可以忘記她,但是他或者可以忘記那些痛楚。這段短暫的愛情也許就如身上暴發的一場麻疹,很快便會消逝。

  臨走前的一天,他打電話給她,裝著很期待這個假期似的,告訴她:

  「終於可以放假了!有沒有什麼東西想我帶回來給你?」

  她想了想,問:「你會去逛書店嗎?」

  「我會的。」

  「可以替我買一本書嗎?」

  「什麼書?」

  「你覺得好看的,便帶一本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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