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波上的舞 | 上頁 下頁 |
一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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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孤單地和那些麻疹作戰。她沒有告訴家人,免得他們為她擔心。朱瑪雅原來沒有長過德國麻疹,所以她不能來,她會被傳染的。 謝樂生打電話回來的時候,她儘量把病情說得輕微一點,只是說自己出了一些紅疹和有點發燒。他是不會為她的一場麻疹而回來的,那又何必把實情告訴他?她需要一個懷抱的時候,他那個懷抱太遙遠了。 出麻疹的第三天,她接到李維揚打來的電話。他剛剛從北京回來。他在電話那一頭愉悅的問她要不要出來吃飯。她剛剛吃了藥,迷迷糊糊的說: 「我不行。我出麻疹。」 「我來看看你。」他的聲音裡充滿關切之情。 「不要。我會把麻疹傳染給你的。」 「我已經出過麻疹了。」 來到的時候,他看到她滿面麻疹,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他伸手去摸摸她滾燙的額頭,她正在發燒。她望著他,那把在長城上的聲音,忽爾在她心裡迴響。所有思念都湧上眼睛了。 他問: 「是不是很辛苦?」 她微笑頷首。 他望著她。他在長城上曾經那樣逼切地想念她。可惜,他總是記得,她已經有一個相戀七年的男朋友了。他不該讓自己掉進這種漩渦之中。 他的手離開了她的額頭,用一種好朋友的語氣問她: 「你吃了東西沒有?」 她搖了搖頭。 他走到廚房,用自己帶來的東西煮了一碗青菜魚片米粉給她。 「想不到你會煮東西。」她把那碗米粉吃光。 「除了米粉之外,我還會煮很多東西。」他笑笑說。 「真的嗎?」她軟癱在沙發上。 「明天你想吃些什麼?」 「明天你還會來嗎?」 「當然了。我會天天來,直到你的病好了。」 「你為什麼對我這樣好?」她把頭擱在抱枕上。 他正想回答,她已經說: 「你對所有朋友都好。」 她微笑望著他,把兩隻腳擱在沙發的扶手上。她還在發燒,她的臉正在發燙。她的眼瞼已經不聽使喚的垂下來了。 當她午夜在沙發上醒來的時候,她看到自己身上蓋著被子。李維揚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離開了。一種曖昧的幸福降臨在她身上。她知道他對她特別的好,她只是故意說「你對所有朋友都好」,她是在撒嬌。唯有在病中,她才會那樣向他撒嬌。也唯有在病中,她才可以那麼任性,以別人女朋友的身分向另一個男人撒嬌。她好想聽到,又怕聽到他說: 「我對你是特別的好。」 以後的每一天晚上,他都來煮東西給她吃。那個晚上,她的燒已經退了。她挨在沙發上,他坐在她腳邊。 「你相信三個人的愛情嗎?」她問。 他搖了搖頭。 「為什麼?」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講求平衡。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人。」 「是嗎?」她的聲音裡有點悲哀。 「我們有一雙眼睛、一雙耳朵、一雙手、一雙腳、兩邊肺、兩個腎、兩排牙齒。我們身上的器官,不是一個,便是一雙。人的身體,便是一個小世界。從我們出生那天開始,已經註定了。」 她想起羅貝利,於是她說: 「有些人的確可以同時愛著兩個人。」 「是的,但到了最後,他必須選擇一個。你可以愛兩個人,但你只能夠和其中一個人生活。」 我們的身體有百分之七十是水分,地球上有百分之七十是海洋。人的身體跟整個世界何其巧合?這也許不是巧合,而是秩序。上帝造人的時候,在他身上造了一雙一對的器官。一個人也只能跟一個人廝守終生。有什麼真理比這個真理更甜蜜而又更無奈? 她明白了。她微笑著用身上的一張被子把自己包裹起來,回避了他的目光,沉沉地睡去。半夜醒來的時候,她看到他還是坐在她腳邊,就在她伸手可及之處。他的頭枕在沙發的靠背上睡著了。經過了多少時間,他們用這個方式睡在一起。她是如此親近地聽到他沉重的呼吸聲。這一切又偏偏如此坦然自若。 他說,到了最後,只能剩下兩個。 她是知道的。每個人都曾經夢想一個崇高的愛情。她何嘗不是這樣夢想?世上或許有一種關係,是介乎好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間的,是淩駕肉體之上的。她合上眼睛,安然地睡著。一支溫柔的安眠曲從他身上飄到她心裡。 當她再次醒來,他已經不在她腳邊了。那微小的失望使她在很久很久之後才能夠再次睡著。 *** 她身上的麻疹已經退了。這天晚上,她把頭髮梳得貼貼服服,穿上一條白色的裙子,坐在家裡等他。當他來到的時候,她問: 「今天出去吃飯可以嗎?」 「當然可以。」他微笑說。 她像一隻剛從籠裡飛出來的小鳥,逼切地要到外面的世界闖一闖。 他們吃了一頓豐富的晚餐。然後她提議去跳舞。她爸爸和媽媽很愛跳舞。童年時候,他們常常帶著她一起到夜總會吃飯和跳舞。舞池上飄著一雙雙的舞伴,她的父母也在其中。她是最小的一個。她一個人,任意地摔出左手,然後又摔出右手,自由自在的跳舞。那個時候,她還不過七、八歲。這些回憶,穿過多少歲月的迴響。她已經二十六歲了。 二十五歲和二十六歲只是相隔一年,卻有著很大分別。二十五歲以前,有些事情她是不會認真地去想的,譬如結婚,譬如將來,譬如青春的短暫。到了二十六歲,她忽然想到這一切。女人的二十五歲,畢竟是人生的一個分水嶺。 這天晚上,舞池上有一個中年女人,她的舞姿像一條正在吐信的大蟒蛇那樣。她比她身邊所有年輕的女子更狂熱地扭動身體。愈是這樣,偏偏愈是讓人覺得她在加倍努力地挽回消逝的青春。狂歡熱舞的日子,不會太長久了。 「你怕不怕老?」她提高嗓門問李維揚。 「我還沒去到怕老的年紀。」他湊近她耳邊說。 「男人什麼時候才會怕老?」 「當他愛上一個比他年輕很多的女孩子。」他笑笑說,然後又問她:「女人呢?女人什麼時候開始怕老?」 「十八歲之後,每年都怕。」她在嘈吵的音樂聲中喊著說。 離開了舞場,他在昏昏夜色中送她回家。天空上有一輪白晃晃的月光。她記得在油畫店後花園的那個晚上,不也是有一個這樣的月光嗎?同樣的月光,像一盞還沒關掉的燈,一盞夜室裡溫柔的燈。他們開始沉默地走著,她的心怦怦的跳。他們的身軀是如此接近,他就在她左邊。她故意把皮包從右手換到左手裡。現在,她的左手拿著皮包,隔開了兩個人的身體。她不讓他有機會拖著她的左手,同時也不讓自己有機會讓他拖著。她知道,那將是一隻無法拒絕的手。 她努力的不讓自己思想,後來,她還是想起了一支兒時唱過的歌,那是一支關於生日的歌。她問他: 「你是星期幾出生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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