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流波上的舞 | 上頁 下頁
一六


  他們坐在月光下吃麵包和喝酒,彼此的肩膀碰到對方的肩膀。大家都不敢再靠近一點,也捨不得移開一點。他們像一對純真的朋友那樣,用不著說些什麼,也不必說些什麼。這一刻,沒有任何一種語言比他們的身體語言更意味深長。

  「我要缺席兩次棒球練習。」他說。

  「為什麼?」

  「明天大清早要去北京公幹。」

  「是這樣——」失望的語調。

  她不捨得他走,如同這一刻她不捨得晚餐要完,他的肩膀要離開她的肩膀,他的手,也要離開她的頭髮。她生命中的男人,總是要和她別離。

  「我十天之後就回來。」他說。

  她笑了笑。他根本沒有必要告訴她,但他還是告訴了她。她望瞭望他,又望瞭望他的膝蓋。她突然很想坐到他的膝蓋上。就只是坐在他的膝蓋上,沒有其他任何的要求。她在想,世上有沒有一種愛情,是介乎最好的朋友和男女朋友之間的。她可以完全的信賴他和靠著他。這種愛情是一輩子的,比情人更長久,比夫妻更恩愛。他們變成了彼此心靈和血肉的一部分,永遠相思。

  白色的月光流瀉在他兩個膝蓋上。有一天,她會坐到他的膝蓋去,而他也不會覺得突兀。她會靠著他的胸膛,而他會抱著她,恒久思念。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

  他走了,她才知道,十天比她想像中要漫長很多。躺在床上睡覺的時候,她的四肢不知道該怎樣放。無論怎樣放,腦海裡總是想著他。她換了許多個姿勢,企圖找出一個不想他的姿勢,最後還是失敗了。

  一天,她在油畫店裡接到他打來的一通電話。她用力地握著話筒,重新嘗到了久違了的戀愛的滋味。

  「你不是在北京嗎?」

  「是的,我現在在萬里長城。」他在電話那一頭愉快的說。

  「長城?」

  「是的。你聽得清楚嗎?」

  「聽得很清楚。你為什麼會在長城?」

  「這裡的朋友帶我來遊覽。你有沒有來過長城?」

  「沒有。」

  「你該來看看,這裡的風景很漂亮。」

  「真的?」

  「將來有機會我陪你游一次長城。」

  「好的。」

  「好了,我的朋友在前面等我,我要掛線了。」

  她放下話筒,心裡激蕩良久。他在長城想起她,也許還牽掛著她。她何嘗不是想念著他呢?

  可是,她的想念,充滿罪惡。

  那樣想念一個人,不是已經在背叛樂生嗎?她對他有道義和責任。她知道他對她忠心耿耿,而她想著另一個男人,這樣不是太無情嗎?

  然而,她難道沒有想念一個人的權利嗎?她難道沒有快樂的權利嗎?她把身體留給樂生,把思念留給另一個男人。也許有一天,她會坐在他的膝蓋上,她會和他手牽手在長城上漫步。她和他之間,無可奈何地有著痛苦的距離。他們認識得太遲了。

  ***

  後來,當朱瑪雅約她出去聊天,她叫朱瑪雅在「胖天使」酒吧等她。當他不在身邊,她想去一個他常去的地方。

  「我們昨天吵架了。」朱瑪雅說。

  「為什麼?」

  「她下星期要和他太太,他的岳丈、岳母,還有和他爸爸媽媽一起去日本旅行。」朱瑪雅的聲音有點震顫。

  她想不到怎樣安慰她。

  「他們是一家人。」朱瑪雅悲哀的說。

  「是的。」

  「而我只是他的情人,一個和他上床的女人。」

  「他是愛你的。」

  「家人和情人是不同的。情人的關係是多麼的脆弱,隨時都會完。有時候,我寧願我是他的一個親人,是妹妹或者表妹。那麼,我可以一輩子也見到他。」

  「但是你不能碰他啊!所以,還是做他的情人最好。」

  朱瑪雅苦澀地笑了。她不像於曼之,她是個不容易哭的人。有時候,她寧願自己脆弱一點,那麼,馮致行會覺得她比他太太更需要他。

  她很想離開他,可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當他從日本回來,她又會原諒他。當他吻她,抱她,用他那雙溫暖的手撫摸她,她便會心軟。每一次吵架之後,他們也用性愛言歸於好。

  於曼之走到那台點唱機前面,投進一個硬幣。那支歌在空氣裡飄蕩:

  這是人生最好的相逢,
  既然沒有辦法,
  我們接吻來分離。

  「你相信有超乎肉體的男女之愛嗎?」她問朱瑪雅。

  「天方夜譚。」朱瑪雅笑笑說。

  「不可以用接吻來分離嗎?」

  朱瑪雅挨著那台點唱機說:

  「最好是用做愛來分離吧。」

  「那個時候,會不會因為太悲傷而無法做?」她說。

  兩個人互相望了對方一眼,哈哈的笑了起來。

  那支猶唱著用接吻來分離的歌,會不會是一個過分純真的理想?

  ***

  從「胖天使」酒吧回來的那天晚上,她發了一場高燒。到了第二天早上,她發現身上出現了一些一雙一對的紅疹。

  醫生說她出麻疹。她的臉孔、脖子和四肢,都佈滿了紅疹。她老是覺得,這些疹子是因為思念和內疚而暴發的。到底是思念還是內疚?也許兩樣都有吧。

  她不能去上班,以免把麻疹傳染給羅貝利和她肚裡的孩子。她天天在被窩裡昏昏沉沉的睡。她曾經以為自己早已因為這三年的單身生活而變得堅強;可是生病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脆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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