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離別曲 | 上頁 下頁 |
三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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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夏薇看到自已躺在手術臺,身上覆蓋著厚厚的毛毯。一個醫生俯下身對她說:「我們會救活你的。」 她想叫他們放棄算了。她感到自己的腦袋脹得有如一個巨大的氣球,輕飄飄的,下身卻沉重得像綁了一堆石頭。 她有點暈眩,這種暈弦把她送回去早已相逢的一個場景:穿著一隻布鞋的韓坡,把她從污水池里拉了上來。她品嘗著嘴裡苦澀的餘味,這種味道決定了他們重逢的調子。 她沉緬起背著一隻吉蒂貓背包離開車站踽踽獨行的時光。她爸爸媽媽,還有姐姐和姑母,其實都愛她。她嚮往再一次聽到韓坡在她身邊彈琴,《離別曲》的嫋嫋餘音將伴她長埋黃土,那裡有蟲鳴。 她微笑,微笑留在她的嘴唇上。她覺得好疲倦,她的夢做累了。她聽到醫生宣佈她的死亡,一條屍布蓋在她身上,將頭頂都遮沒。她還想再看一眼人間煙火。 當天晚上,離開宿舍四個小時之後,杜青林回去了。看到徐幸玉不在那裡,他松了一口氣。他想念他的床,很想好好躺在上面睡一覺。他已經32個小時沒睡了。 他在床上不知道睡了多久,護士打電話來,要他立刻到手術室去。一個交通意外的傷者重傷垂危,急症室剛剛把她送上外科部。 杜青林用冷水洗了把臉,匆匆換上衣服出去。 他俯下身,信心十足地跟病人說:「我們會救活你的。」 手術臺上的女人疲倦地眨眨眼睛,嘴裡咕噥些什麼,他沒聽見。她的頭腫脹了,一張臉十分蒼白,完全變了樣。 護士說,她名叫夏薇,24歲,騎電單車失事從高架路上摔了下去。 杜青林拼命幫她的大腦止血,可是,兩個鐘頭過去了,這一切都屬徒勞。他頹然放下手術刀,宣佈病人的死亡。 他望著手術臺上的死者,她的臉開始發藍。她是那麼年輕,可惜在他手上失去了。一個年輕女人的死亡突然喚起了他心中對另一個同樣年輕的女孩的憐憫。他摘下頭上的帽子,黯然離開了手術室。 讓病人從他手裡活過來,是他生命中最大的榮譽和價值,然而,這個晚上,他失敗了。他感到身子沉重了很多,心裡瘋狂地思念一個人。 回去宿舍的路上,他打了一通電話給外婆。深夜的電話讓外婆覺得很意外,於是,他柔聲說:「我只是看看你睡了沒有。」 他不習慣思念一個女人。外婆是他的堡壘,因此,他的思念最後轉投到養育他成人的女人那裡。 他一直相信,愛一個人是不安全的,就像赤條條地躺在手術臺上,裸露自己如同一具骷髏。他和女人的關係從來不會超過6個月,他害怕愛上一個女人的靈魂,也害怕她們愛上他的靈魂。因為,靈魂的愛便意味著依賴和共存,意味著承諾和付出,意味著為對方的快樂而快樂,痛苦而痛苦。他知道一個人有幾根骨頭和多少血肉,但靈魂的重量卻無可估量。他受不了一個好女孩對他深深的懷戀,更受不了長相廝守的期待。他受不了靈魂之愛的沉重和荒謬。 夏綠萍留下些什麼? 兩個10法郎的銅板、一本羅洛·梅的《自由與命運》、一台史坦威鋼琴、一種微笑的荒涼。 夏薇留下些什麼? 一條泡眼金魚、一台史坦威、一張《歌聲魅影》的面具。愛是千倍的寂寞。 蕭邦留下些什麼? 一支《離別曲》、不朽的音樂、貧困悲痛的一生、千秋萬世之名。 李瑤將留下些什麼? 一段銘心刻骨的童年友情、一條錶帶、一張《歌聲魅影》的面具、一個10法郎的銅板、她愛與被愛的每一個時刻、她翻過的那些筋斗。 韓坡將留下些什麼? 他作為一個孩子千真萬確的一刻、一段永不可駐的童年往事、一本《自由與命運》、一個10法郎的銅板。 我們為何要深入去探究自身最遙遠、最親近、最孤單,也最危險的內陸? 我們竟然希冀留在他人的回憶裡,相信天堂不在彼岸,而在此間。漫漫長路,要待到哪一天,我們才能夠高舉自己覺醒的光榮? 李瑤終究沒有到墓地去。韓坡曾經告訴她,人死了,不是躺在一口墓穴裡的。 夏薇死後,她常常想到他們三個人一起的日子。她以往為什麼總是把夏薇從童年的回憶中抹掉呢?她的童年,仿佛只有韓坡。她選擇了自己的回憶。相同的一段時光,在韓坡、夏薇和她的生命裡,也許都有不同的面貌,因期待而變了樣。 那首為廣告而寫的離別之歌,她總是彈得不好,也唱得不好。已經兩天了,她沒離開過錄音室。 「回去休息一下吧!」林孟如隔著控制室的一面厚玻璃跟她說。「要不要把顧青找來?」林孟如說。 「不,不要。」她朝林孟如抬起疲倦的眼睛說。 顧青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她有一個朋友最近在交通意外中死去。她以前是什麼也告訴他的。現在,他們之間有了秘密,而秘密是危險的。然而,她沒說出來,不是出於內疚,而是出於想要保護顧青。她想把他留在他的純真裡,那裡有快樂。 韓坡在那幢鬼屋裡彈的《離別曲》,隨著時間的逝去,在她靈魂的最深處,愈來愈清晰可聞了。那雙她兒時曾經牽過的小手,已經變成一雙溫柔的大手,再一次為她撫愛離別的悲涼。她害怕離別。8歲那年離鄉別井,初到倫敦的日子,她在無數個夜裡嗚嗚地啜泣。無論她彈過多少遍離別之歌,她還是不習慣離別。 她隔絕了夏薇和韓坡,夏薇的死,也隔絕了她和韓坡。有些東西,再也難以彌合。 韓坡把唱片店歸還給魯新雨。 魯新雨和大耳朵從西班牙回來了。韓坡驀然醒覺,這一年的時光是他借回來的,這種借回來的時光,註定是短暫的;而他竟荒謬地以為可以永駐。 「你要去哪裡?」魯新雨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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