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離別曲 | 上頁 下頁
二十一


  他坐到那台鋼琴前面。16年了,他難以相信自己再一次想到要彈琴。他的十指關節已經變粗了,對鋼琴也生疏了。他完全不知道要彈些什麼,也不知道怎樣開始。

  「你多久沒彈琴了?」夏薇問

  「太久了。」

  「沒關係,我們可以重頭開始。」她微笑著說。

  「現在重頭開始,會不會太老?」他尷尬地說。

  「別人可能太老,你永遠不會。」

  他的手毫無把握地放在琴鍵上,叮叮咚咚的彈了幾個音階。他沒碰鋼琴,已經有30年那麼長。時光沖散了一切,沖散了他曾經以為永不會忘記的音符。就像散落了一地的鈕扣,他要一顆一顆重新拾起來。他突然感到很喪氣。

  最後,他彈了一遍《遺忘》,以為那是至死也不會忘懷的一首歌,他卻只彈了一半,餘下的都不記得。

  這些年來,他逃避了鋼琴,鋼琴也逃避了他。

  那天在時裝店裡,韓坡為她挑了一件白色的絲襯衣、一條黑色緞面的傘裙、一雙紅色漆皮尖頭幼跟鞋和一個黑色的小皮包。她一直捨不得穿,掛在衣櫥裡,每天拿出來看看。

  他說:「女孩子要裝扮一下才可以吸引男人。」他的意思可會是想她裝扮一下?

  夜裡,她穿上那套衣服,踩著那雙紅鞋,久久地凝視著鏡子中的自己,又擺了幾個自認為最迷人的姿勢,想像有天穿上這身衣服去跟韓坡約會。

  可是,他為什麼送她衣服呢?而且還到傅芳儀的時裝店去?這和李瑤有什麼關係?

  她很快明白了一個淒涼的現實:

  無論她多麼不願意,李瑤還是擠在她和韓坡之間。

  有天晚上,她又騎著她的小綿羊出發去看韓坡。她看到他從公寓裡走出來,手上拎著個籃球,到附近的球場去。她悄悄地跟在他後面。

  令她詫異的是,球場看臺上有個戴著《歌聲魅影》面具的長髮女人,似乎是他的朋友。

  當那個女人把面具翻過去,她驚訝地發現,那是李瑤。

  她聽不見他們談些什麼,只見到她離去的時候有些怏怏。

  她戴著頭盔,蹲在地上假裝修理她的小綿羊,因此,韓坡走過她身邊的時候,沒有發覺她。

  一天,她在唱片店裡幫忙,韓坡忽然問她家裡有沒有鋼琴,然後提出想要到她家裡彈琴。她強裝鎮定,脈搏卻像兔子亂跳。

  那個晚上,她努力地擦地板、洗浴室,把她那間狹小的公寓收拾得很整齊,迎接他第二天的到來。她還準備了一曲奇。

  他來了,坐在那台鋼琴前面,一副毫無把握的樣子。他已經太久沒彈琴了,一支《遺忘》只彈了一半。

  鋼琴是一頭野獸,你無法馴服它,便會返過來被它駕馭。她永不會忘記那個彈蕭邦的韓坡。看著他沮喪的樣子,她忽然埋怨自己那台用了許多年的山葉鋼琴。韓坡需要的,是一台他曾經愛過,也愛過他,願意被他馴服的鋼琴。

  夏綠萍死後把那台史坦威鋼琴留給她。可是,那台鋼琴太大了,放在她的公寓裡的話,她就只剩下個睡覺的地方。所以,那台三角琴一直存放在貨倉裡。

  這天,她找人把鋼琴從貨倉裡拿出來,又把她那臺山葉,還有沙發還有餐桌都拿走,騰出空間來放那台史坦威。它是台龐然巨物,住進她的公寓之後,泡眼金魚也要遷到床邊去。她又買了一把椅子代替沙發。

  雖然整間公寓的比例都好像失衡了,但是,想到韓坡能夠再次用這台史坦威鋼琴,她縮在一張椅子上吃飯又算得上什麼?

  她的努力沒有白費。隔天,韓坡來到她的公寓,看到那台史坦威鋼琴的時候,呆了一會。

  她站在鋼琴旁邊,說:「我想,還是這一台比較適合你。」

  他感激地朝她微笑。

  「喔,還有!」她把琴譜放在鋼琴上。她幫他找到了《遺忘》的曲譜。

  他輕輕地撫觸琴鍵。雖然那個彈蕭邦的韓坡還沒有回來,但是,往事已經對他微笑。

  她在旁邊幫他翻譜。她做夢也沒想過,有天會由她來教韓坡彈琴。琴聲在她那間失衡了的公寓裡回蕩,瞬間平衡了一切。

  她幾乎能夠猜到他為了誰而再一次彈琴,她的歡愉也化為寂寥,心不由自主地發酸。她希望他一直彈一直彈,永遠不要離開。

  他輕輕地撫觸這台他久違了16年的史坦威,失落了的節拍像往事一樣,清晰地重現。他跟他兒時的摯友團聚,感動得雙手也微微顫抖。他彈了一個音階,那一下迴響是如此驚人地遙遠而又親近,喚回了一個琴聲飄蕩的年代。

  初遇和重逢,他都對它彈了《遺忘》,它順從地在他指尖下一訴別離情。

  夜裡,他在枕頭裡壓出了一個窩,手和肩膀都累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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