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小嫻 > 蝴蝶過期居留 | 上頁 下頁 |
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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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了方載文,羅曼麗踏著悲傷的步子回家。她自己也知道,明天回到公司,她絕對不會有勇氣把他們的關係公開。她害怕會失去他。 認識方載文的時候,她剛剛失戀,他也是一個人,開始的時候,是大家都有點意思的。女人總是希望和其他人分享自己的快樂。但是,他說:「我們才剛剛開始,太早說了出來,我怕對你會不太好。」過了一些日子,她覺得應該公開,他又說:「在辦公室裡談戀愛,會讓人說長話短的。」現在他又說:「這是我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沒有必要公開。」方載文不但在公司裡不承認她,在朋友之間,他也不承認她。他從來不肯帶她去見他的朋友。他跟他的弟弟那樣要好,也從來不肯讓他們見面。今天晚上,當他在王莉美面前不承認自己有女朋友的時候,他的表情是多麼的自然,一點破綻也沒有。他是由衷的認為自己沒有女朋友。 方載文是曾經有過女朋友的。他和她在七年前分手。她就是現在成了名的女作家韓純憶。他不肯說他們為甚麼分手。七年來,他斷斷續續交過幾個女朋友,但他始終沒有忘記韓純憶。韓純憶走了那麼多年,卻在他心裡霸佔著最重要的位置。 為了他的緣故,羅曼麗買了聽有韓純億的小說,企圖從地她的故事裡找到—點方裁文的影子。 作家寫的東西,總是離不開自己的經歷。可惜,羅曼麗無法在韓純憶的故事裡找到一點線索。也許,韓純憶根本沒有懷念方載文。羅曼麗覺得方載文很可憐,他那樣撕心裂肺地想念著一個舊情人,那個舊情人卻早已經把他忘記了,永遠不會回來他身邊。 她忽然有點同情他,原諒了他對她的冷漠。第二天,她在公司的電梯裡與他相遇,電梯裡還有其他人。她站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她的心更軟了。其他人出去了,電梯裡只剩下他們兩個。 「對不起。」她跟方載文說。 方載文用手拍拍她的肩膀微笑,那是原諒的手。他原諒了她。她歡天喜地的摟抱著他。電梯門打開,他們立刻熟練地分開。方載文走了出去,她走在後頭。她一邊為跟他和好如初而興奮,一邊卻又為自己感到難過。她並沒有做錯些甚麼,她為甚麼要首先說「對不起」這三個字?對了,通常說「對不起」的,不是做錯事的那個人,而是處於下風的那一個。 這天晚上,她跟李思洛和林康悅去吃義大利菜。李思洛婚後的生活很快樂。結婚之前,李思洛去找過十五年前的舊情人姜言中,她一直沒有忘記他。她終於找到薑言中了。他們還上了床,她以為薑言中會叫她不要去結婚,然而,他卻開車把她送回家,然後跟她說:「祝你幸福。」十五年來,他並沒有她所想像的那麼懷念她,是她一廂情願罷了。終於,她的夢醒了,可以了無牽掛的去結婚。 羅曼麗也去找過舊情人梁正為,可是,梁正為已經愛上另一個人了。方載文為甚麼不可以呢?她覺得那些懷念舊情人的人,都患上了可憐的考古癖。 這個星期,羅曼麗和方載文去了印尼吝裡島度假。這是她夢寐以求的一次假期。 方載文從來不肯和地一起請假,他說,兩個人一起請假,會惹起同事懷疑。她覺得他根本不想和她一起去旅行。這一次,也許因為內疚吧,他答應陪她去印尼玩。 假期本來很圓滿,直到他們回來香港的那一刻,所有的快樂都變成了悲傷。他們排隊過檢查站的時候,他在人叢中發現了杜蒼林和他太太王美莉。方載文立刻從羅曼麗的身邊走開。羅曼麗出來的時候,找遍了機場和車站,也見不到方載文。她以為他會等她,他卻竟然害怕得撇下她走了。 風冷冷的吹來,羅曼麗一個人站在機場外面飲泣。方載文不是否認她,他簡直就是遺棄她。他把一個今天早上才和他上過床的女人遺棄在機場。她一邊走一邊流淚,她真的有那麼糟糕嗎?在《新約聖經》裡,彼得三次不認耶穌。在這一年零三個月裡,他已經不止三次否認她。她不是耶穌,她沒有耶穌那麼仁慈和寬大,她也不能像耶穌一樣,死而復生。她的心死了,很難復活。 家裡的電話不停地響,她坐在電話機旁邊,想著這個她愛過和恨過的男人。電話的鈴聲徹夜響起,她終於拿起話筒。 「你沒事吧?」方載文在電話那一頭緊張的問。 所有甜酸苦辣都忽然湧上眼睛,羅曼麗淚著眼睛說:「我真的希望我有勇氣不接這個電話。」 為甚麼他總是在她決定死心的時候又燃起她的希望?她知道,她又會原諒他了。 她不甘心。她到底有甚麼比不上韓純憶?這個女人憑甚麼在離開七年之後還霸佔著一個男人的心? 第二天回到公司,羅曼麗把累積下來的假期一次拿光。她騙方載文說,她跟林康悅一起去義大利玩。 假期開始的第一天,她從早到晚在出版社外面守候。她不知道韓純憶住在哪裡,唯一的方法就是在這裡等她出現。以後每天,她都會這樣做。她在韓純憶的小說裡見過她的照片,但是她很想看看她到底有甚麼吸引力。這是她兩個月來做的第二件傻事。第一件傻事是打電話到電臺節目訴心聲。她覺得自己很可笑。她一向心高氣傲,卻為了一個男人淪落到這個地步。 她等於整整十三天,也見不到韓純憶。到了第十四天的黃昏,她終於看到韓純憶了。韓純憶遠遠的走來,羅曼麗立刻跑上前,假裝跟她擦身而過。在擦身而過的那一瞬間,她望瞭望韓純憶一眼,韓純憶也下意識地看了地一眼。 她終於等到這一刻了。韓純憶也不過是個普通女人。她真想告訴韓純憶,有一個男人在跟她分手七年後仍然痛苦地想念著她,她是多麼的車福。 第二天晚上,羅曼麗來到方載文家裡。 「義大利好玩嗎?」他問。 「嗯,我看到了我—直想看的東西——」 「是哪一個名勝?」他天真地問。 羅曼麗摟著他,淒然地問:「你有沒有掛念我?」 「你又來了!」他摸摸她的頭髮。 他總是這樣的,他甚至不曾想念她。 她撲在他身上,粗野地脫去他的褲子。她是如此沒有尊嚴地想把自己送給他。 半途中,她伸出手去擰開收音機。 收音機裡傳來夏心桔的聲音:「我們昨天已經預告過了,今天晚上將會有一位特別嘉賓,她現在就坐在我對面,她是名作家韓純憶小姐——」 「把它關掉好嗎?」方載文伸出手去想把收音機關掉。 羅曼麗捉住他的手,把他那只手放在她心上,說:「我想聽——」 韓純憶開始說話了。 羅曼麗盯住方載文眼睛的深處,傷心地發現,她曾經在那裡看到的,他對她的一點點的愛,根本不是愛,而是憐憫。他憐憫她那麼愛他。 他沮喪地從她身上滑下來。 「你是不是無法做下去?」她笑著笑著流下許多眼淚。 當一個女人不被一個男人所愛。她赤身露體,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堆血肉和骨頭。她可以忍受他心裡永遠懷念另一個女人,但她不可以忍受自己在他心中只是一具橫陳的肉體,沒有感覺,也沒有尊嚴和痛苦。 她穿上衣服。臨走前替他把收音機關掉。她不恨他,她甚至有點可憐他。他也想忘記韓純憶,只是他忘不了。今天晚上,韓純憶的聲音又喚回了他那些沉痛的記憶。 他知道她是不會回來的,他的夢早已經完了,他卻不肯醒來。 羅曼麗想起她曾經讀過的兩句詩: 夢醒時,生活是折翼的鳥,不能再飛了。 夢來時,生活是一塊覆滿雪花的不毛之地。 夢醒夢來,都是可悲的。她的情人是一隻折翼的小鳥,他沒有能力再去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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