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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九


  淩雲說得激動,霍的一聲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隻手插在褲袋裡,另只手用力的比劃著。「如果一本文藝作品,被外國人——當然嘍!這種外國人一定是『中國通』,也許念過幾年中文,看過有限的幾本中文書,說好的話,這本作品馬上就成了傑作,就比其它的作品全有價值了。」他說著冷笑兩聲,又坐回椅子上。「事實上,一個作品的有無價值,是不是幾個洋人說了就能作數?他們所知道的中國究竟是甚麼樣的中國?這都是疑問——」

  「我認為你的這點看法太偏激了,被外國人欣賞的文學作品,可能它真的是傑作,你不能以偏概全。」織雲打斷了淩雲的話,表示她的意見。回到家不足一個小時,姊弟兩人就恢復往昔在一起「亂蓋」的局面。

  「當然,可能性是有的,可是不見得是絕對的。我這樣說絕不能算偏激,至少在目前的情況下是算公平的。你看嘛!凡是被外國人喜歡的作品,有幾篇不是描寫中國人是怎麼窮,怎麼苦,生活怎麼原始,人怎麼沒出路,如何受現實的宰割,受社會的迫害,而人心社會是如何的腐敗?一定要這樣的作品,才會合乎洋人的口味,才會在裡面找到中國人的『苦難意象』。當然嘍!中國人是甚麼人,還能不苦難嗎?在他們的印象裡,中國就是那樣落後的地方、中國人就是那麼可憐的、毫無希望的人。那情形就如同以前的洋人認為中國人全裹小腳抽鴉片一樣。」

  「直到今天,有些外國遊客來觀光,也一定要拐彎抹角的去找最髒最破的地方,甚麼小飯館後門的『群蠅亂飛』啊!光屁股的小孩往水溝拉屎啊!幾個沒出息的混混蹲在地上聚賭啊!要對著這些『奇景』照幾張像,才覺得不虛此行,才算看到了真正的中國,可以回去跟親戚朋友蓋一蓋啦!有照片為證嘛!」淩雲說著說著又站起來,這回不是一個手比劃,而是兩個手一起比劃了。「事實上,今天在這塊地方的中國人,過那樣生活的有幾個?能代表今天的中國人嗎?當然不能。可是洋人就要看那樣的中國,有些大作家就要描寫那樣的中國。於是,中國就成了沒有進步的落後地方。自己都那樣糟蹋自己,別人還能不信嗎?也許你會說,文學只負文學的使命,不負社會的使命——」

  「我認為——」織雲要說甚麼,但,淩雲比個手勢制止她,繼續說下去:

  「不錯,文學是負文學的使命,可是文學也負社會的使命,理由很簡單,因為文章是要公開來給大家讀的,一個寫文章的人,不是『私人』,不是寫寫就了事,他是個『公開的人』,就像教員和牧師一樣,而比教員和牧師的影響範圍還廣。一個教員、言論的範圍只是講堂、是他的學生,牧師影響的不過是來聽道的教徒。可是一個作家,影響的範圍是沒有界限的,影響的人也是包括各行各類,男女老少。所以,他是負有社會使命的——」

  「噯!淩雲,你停一下,聽我說兩句話。」織雲硬是截住了淩雲,道:「我同意你的看法,文學負有社會使命。可是這社會使命幾個字,也包括暴露社會的黑暗,描寫人民的疾苦,在任何時代,偉大的文學作品總是反映時代的——」

  「你說的絕對正確。」淩雲一下子又搶去織雲的話。「問題是,那種黑暗、疾苦,是不是一個典型,在這個社會裡究竟占多少百分比,舉例說,如果全臺北市只有一個叫化子,無論他怎麼苦、生活怎麼黑暗,我也不把他當成模特兒來描寫,因為他不能代表廣大群眾,只能代表他自己。如果我寫了他,使別人誤會全臺北甚至全臺灣的人都是那樣的叫化子的話,那我就等於做了對這個社會有害的事。所以呀!這是良知和良心的問題。我現在搞雜誌,就是要搞點新氣象出來。」

  淩雲見織雲聽得咧嘴直笑,忍不住也笑起來,笑完了,鄭重其事的道:「你別以為我辦雜誌是搞宣傳,或是『義和團主義』、『復古運動』之類的。我們的目標是:以文學和文字,喚回民族的自尊、自覺和自信。讓中國人從古老的傳統文化裡,提精煉華,創造出優美的當代文學。讓讀者讀到不帶羊騷味,不夾洋文字,不出自現代倉頡之手,不描寫窮死餓死委屈死,也不偷人亂倫嫖妓女,或是苦悶蒼白失落焦慮絕望得發了神經病之外的,也很優美、寫實、動人,能反映時代的文章——」

  淩雲說得正起勁,言詞暢如流水,滔滔不絕之時,織雲卻忍俊不禁的噗嗤一聲笑出來。這一笑,把淩雲笑愣了,話也說不下去了。織雲知道淩雲誤會了他,忙解釋道:

  「我不是取笑你,我笑,是覺得你天真熱情得和小時候一樣,嘴巴可比那時候更會說了,把你剛才這番話寫下來,就是一篇言之有物的好文章。」

  「唔——」淩雲如釋重負的,慷慨激昂的臉上又浮起孩子般的笑容。「姐,很多人認為我們天真,是土包子,像賣膏藥的,可是我們不在乎,真在朝那個方向去做。我們要肯定自己,愛自己的文化,但是並不依賴祖宗的文化遺產過日子,而要創造真正中國形式的現代文學。」

  「你的志向很好,可是惠美怎麼會依你?聽征雲說你辦雜誌辦得有時候三餐都接不上。」織雲有意打趣他。

  「如果惠美不依我,她就不會跟我結婚。我們志同道合,全是中國文化的堅決擁護者,告訴你句老實話,惠美在貿易公司做事,薪水比我多了兩倍,我們雜誌經費的來源主要靠她和陳永華——」

  提起陳永華,織雲立刻打斷淩雲的話,道:「聽陳永華的父親說,他在念研究所,他倒是怎麼樣啊?」

  「他呀?」淩雲笑得嘻嘻的。「長得像半個洋人,心可是中國透頂,覺得這裡樣樣都好,連我認為不好的他也認為好,現在交了個女朋友,說是不久要結婚了。」

  「聽陳家和說他預備在國內住下了。」

  「他的計畫大了,說是暫時留在國內,因為要多多吸收祖國文化,不過將來要回到國外推行僑教,要下一代的海外中國人知道他的根在那裡,可是等變成老頭子的時候又要回來,這次可來了就不走了,要好好的享受餘年,他認為這裡的生活太舒服了。」淩雲說著又笑了。

  「華僑都愛國,都懷念祖國的文化,陳永華的父親已經跟我提過兩次了,說是他和他的一群朋友,想找我給他們講中國文學呢!」

  「這個工作很有意義呀!你!定答應了吧?」

  「唔——」織雲不願說何紹祥反對的事,含混的道:「唔,還沒開始,我也忙,拖著一個家,拉拉雜雜的事也很多——」織雲話正說了一半,余太太伸頭進來,笑著大聲招呼道:

  「別聊啦,快吃飯吧!就等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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