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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你那天從紐約打電話,說曾曼琳讓你躭心,擔甚麼心?她怎麼了?」陳玲玲突然想起來問。

  「她太寂寞了,看到她那種日子,我真難過。」織雲沉默了半晌,悻悻然的微笑著道:「人就是這個樣子,只看到別人而看不到自己。其實寂寞的何只曾曼琳?那個在國外的中國人不寂寞?難道我不寂寞?各有各的寂寞罷了。」

  「我就不寂寞,我也不相信你會寂寞。我每天忙得時間都不夠用,這裡的環境這麼好,生活不知比國內好了多少倍,怎麼會寂寞?我們這裡也有些中國人整天叫寂寞,再不就是甚麼失落無根的,我就不懂他們是怎麼回事……」陳玲玲說著,眼光漸漸的停在長窗前的一棵大樹上,正有幾隻麻雀在枝葉間躥跳。「餘織雲,你還記得小段嗎?」她像想起了幾千年前的往事,慢悠悠的,聲音彷佛離得很遙遠。

  「小段?」織雲幾乎有點驚愕,今天的陳玲玲,還會想起小段?還會有這份閒情來回憶?「我記得他。」她說。

  「餘織雲,有時候我也會想,我想,現在的一切都比從前好,不過沒有從前美。那時候我們到底年輕。」陳玲玲的聲音有點傷感,眼光從樹上收回來。

  「人都年輕過,可是也都要長大,這是沒辦法的事。」織雲像在自言自語。「你為甚麼提起小段?」她問。

  「唔,不過是提一提,過去的就是過去了。那時候我不是總說,上飛機的樓梯,就是我兩段人生的分界線?小段是屬於樓梯下麵那段人生的,早已成為過去式了。不過——」她頓一頓,笑了。「不過,有時候我會覺得,我喜歡那個時候的自己,好像比喜歡今天的自己多一點。」

  「唔——陳玲玲——」織雲本來想說:「我和你一樣。」但沒有說出來。

  出乎織雲的意料之外,那天晚上何紹祥打電話來,說他要坐別人的私家飛機去三藩市,將在那裡逗留兩三天,叫織雲後天一早就帶著小漢思也去,他到機場接他們。

  這個電話使織雲鬱悶的心情開朗了一大半。她實在不願再在陳玲玲家住下去了。和曾曼琳在一起,她覺得那還是以前的曾曼琳,而陳玲玲卻只是似曾相識的另一個人了。她們之間沒有多少知心話可談,陳玲玲一開口就是房地產、股票和錢,她既無興趣也搭不上嘴。當織雲對陳玲玲說要提早離去的話時,陳玲玲也只虛留了幾句。

  離開的前一天,織雲特別到陳玲玲父母的新居去了一趟。陳玲玲本來是不贊成她去的。說:「他們那邊太窄小,你去了連個轉身的地方都沒有。」織雲卻說:「還是去辭個行吧!也算是做小輩的禮貌。以前我到你家去玩,你媽媽總做糕做餅的招待我,對我那麼好,我怎麼好意思就不聲不響的走了。」於是陳玲玲就不再堅持,只說:「那怎麼辦?我不能陪你去,下午我去銀行有重要事情。」織雲忙說她根本不需要陪,走路不過二十分鐘,帶小漢思走路去蠻好,在歐洲住久了,早養成每日散步的習慣,來美國這些日子,一出門就坐車,真有點不習慣呢!

  織雲帶著小漢思到新居的時候,只有陳玲玲的母親一個人在;她正拿著電熨斗在燙衣服。織雲的來訪,使她有出乎意外的驚喜。

  「你坐呀!織雲。我燒茶給你,哎喲!在這裡傢伙也不全,美國的廚房我也用不慣,不能做點心給你吃了。」陳太太把一張椅子上剛燙好的幾件衣服拿開。叫織雲坐,又忙著去澆茶,還拿出碟餅乾給小漢思吃。

  「伯母,你不要張羅,我坐坐就走。」織雲擋住忙得不亦樂乎的陳太太,親熱的說。「我明天一早飛三藩市,就要回歐洲了,特別來跟你老人家辭行的。」

  「明天就要回去啦!為甚麼要早走呢?」陳太太看看小漢思又看看織雲。「你這孩子是有福氣,嫁了個好丈夫,又有好兒子。你還沒回過娘家吧?怎麼不回去看看呢?你媽媽一定很想你呢!你也是變了。」她仔細的端詳著織雲。「嗯。變了不少。在外國這麼多年,你過得很慣吧?一定過得很慣,這就是年輕人和老年人不同的地方啊!」她像是悶得很難過,要一口氣把所有的話都傾吐出來。

  「習慣也算習慣了,想家還是想的,反正中國人在國外就是這個樣子。」織雲淡笑著說,朝四周看看。又問:「伯父和姐姐他們呢?怎麼就伯母一個人在家?」

  「你伯父、佩佩跟她先生,全念英文去了,建中去上補習學校。他們叫我也去學英文,我說算了吧!學也不會學好的。八十歲學吹鼓手,年齡這麼大了,還學甚麼?」

  織雲靜靜的聽著,也插不上甚麼話,心裡卻想:「這可算個甚麼生活?一家大小全去學英文,只為了找餬口的小事。放著那麼好的日子不過,來受這個罪,此為何來?」她正想著,陳太太又說了:

  「織雲,我這輩子沒做過一件事比移民美國更讓我後悔的。我們在國內,過得好好的,公家給那麼大的宿舍,你伯父賺的錢夠我們用。佩佩和她先生,一個教書一個做銀行職員,薪水多得花不完。到了美國,棟才還得補習英文學打卡洞,好到銀行裡去當臨時雇員。連你伯父也得去學英文,從頭來起,這叫甚麼日子?織雲,這話是咱們娘倆說呀!跟玲玲我那裡敢提?我們已經夠拖累她了,再表示不滿意,她更認為我們不知好歹了。」陳太太一句一個嘆息,眼圈也紅了。

  「慢慢就會好的,開始總是難一點。」織雲只好這麼安慰她。

  「好也好不到那裡去。來了不到一個月,我已經想臺灣,想老朋友、老鄰居,想得受不了啦!看樣子呆久了會想得更厲害。唉!人老了,沒辦法適應外國的生活了。就像一棵老樹從根被鋸斷了,再種在那裡也活不了啦!我跟你伯父說:『咱們回去算了』。他說:『既然大張旗鼓的來了,怎麼能回去呢?那不是鬧笑話給人看嗎?』我想想也對,我們出國前那兩個來月,有多少朋友親戚給餞行,都說我們到美國來求發展來了,羡慕得不得了,假如回去——唉!既然來了,就打掉牙齒和血吞吧!」陳太太說得傷心,眼淚也流了下來,拿著燙衣服的墊布,頻頻擦眼睛。

  織雲聽得心中黯然,可也找不出適當的話來說,只連連的道:

  「伯母不要傷心——」

  「唉!你姐夫有句話說得真對,他說:在國內我們是比誰也不差的人,在這裡我們就甚麼也不是。我現在想想,真不明白這麼發瘋似的要來美國做甚麼?你看我們,跟逃難的難民有甚麼分別?如果真是大難臨頭倒也罷了,可是又沒有。人蠢起來真沒辦法,看別人一家家的出來就眼紅,自己出來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唉唉……」陳太太已經不流淚了,可是口氣中的自怨自艾使織雲聽了老大不忍。織雲告辭出來時,陳太太又囑咐她。

  「織雲啊!咱們娘倆說的這點知心話,可別跟玲玲說呀!她會不高興的……」

  「伯母,你放心,我甚麼也不會說。」

  陳太太一直送織雲到外面的馬路上,萬分不舍的樣子。在拐彎處織雲回頭看看,還遠遠的看到背有點佝僂,梳著小髻穿著旗袍的陳太太站在那裡。

  織雲牽著小漢思,迎著正在西沉的夕陽,慢慢的向陳玲玲家那幢華麗的大白房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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