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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陳玲玲對織雲招招手,老遠的提高嗓子,叫了一聲「嗨」,然後就和織雲親熱的擁抱在一起。

  「嗨,餘織雲,海蘭娜!」陳玲玲叫著。

  織雲沒料到陳玲玲會跟她來個西式的擁抱,一時措手不及,竟有點窘。

  「陳玲玲,好高興見到你。」待陳玲玲放開了手,織雲才有功夫細細的打量她。陳玲玲梳著流行式樣的童化頭,穿著牛仔褲,嘴裡嚼著口香糖,彷佛比在學生時代更像「少女」了。「陳玲玲,你怎麼越變越年輕了!」織雲笑著說。

  「嗯哼!我養生有術啊!」陳玲玲笑咪咪的,口氣很幽默,也很得意。

  織雲給陳玲玲介紹了何紹祥和詹生博士,幾個人互相寒暄了幾句,何紹祥就隨著詹生博士走了。

  「我們也走吧!」陳玲玲帶著織雲和小漢思走出機場,到停車場上一輛奶黃色的敞蓬車面前,打開門,讓織雲他們進去。

  「好漂亮的車!」織雲把小漢思安置在後座,自己坐在陳玲玲的旁邊,忍不住讚美的說。

  「怎麼樣?這顏色夠新鮮吧?」陳玲玲發動車子,慢慢的開出去。「這是今年最新的式樣,才買了三個月。」

  「美國車真大,樣子也漂亮。我們在歐洲都開小車子,因為歐洲山路多,小車靈活,而且平常省油也容易找停車的地方。」織雲一邊注意的觀察著公路上的車陣,一邊說。

  「我們有三部車,這部是我的,大偉也有輛歐洲車,他也是說省油,可是我就不喜歡他那輛車,難看死了,我說,你一個人出去儘管開,跟我出去我可不肯,誰要坐那小裡小氣的車子。」陳玲玲像以前一樣,說話時鼻音很重,嘴巴並不全張開,彷佛有意讓低柔的聲音留些在裡面,有人說陳玲玲最迷人的地方就在這一點。「我們還有一輛大車,後面的行李箱也大,如果一家人一塊出去,就開那一輛。」

  「唔。」織雲若有所思的應了一聲。陳玲玲的話使她聽來不是味道。

  「你們幾輛車?」陳玲玲問。

  「一輛。」

  「一輛?」陳玲玲轉過臉掃了一下織雲,又急速的轉過去看前面。「一輛車怎麼夠用?你先生上班把車子開走了你怎麼辦?」

  「我們在瑞士,往任何一個小地方都有電車或是汽車火車,不開汽車也照樣可以活動。自從阿拉伯國家把油價提高以後,原來有兩三輛車的也都只留一輛了。不過我們一直就是那一輛。」織雲很自如的。不懂為甚麼說只有一輛車的時候,陳玲玲會那麼吃驚。

  陳玲玲嚼了一會口香糖,道:

  「看樣子歐洲的生活水準還是不如美國,要是我在那裡,一定受不了。」

  織雲半天接不下話去,覺得人真是水漲船高。和陳玲玲在臺北一同擠公共汽車的情形她還歷歷如在目前,那時候她們不也過得快快樂樂?如今的陳玲玲,竟是非擁有三輛汽車不能過日子的人了。她一向對開車並不是很喜歡,對汽車的興趣也不大,不願再談這個乏味的話題,老朋友在萬里他鄉的異國相見,感觸正多,要談的話不知有多少?也不知該從那裡談起,一見面就談汽車算甚麼呢?可是,如果不談汽車,她也不知該談甚麼?很多原以為要「傾吐」的話,像是都「吐」不出來了。因為,只見面這一刻間,她就看出陳玲玲已經不是以前與她吃在一起,玩在一起,整天在一起亂蓋的那個陳玲玲了。她看來好陌生,陌生得幾乎像從來沒認識過。陳玲玲熟練的轉動著駕駛盤,談著有關汽車的種種,織雲一句嘴也搭不上。

  「怪不得都說西部比東部好,這天氣真是可愛。」織雲望望蔚藍的天空和柔亮的陽光,總算找出句話來。

  「加州是沒話說,算得上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了。住家真舒服,要吃甚麼用甚麼,全有。冬天不冷夏天不熱。」陳玲玲語氣透出的驕傲,讓任何人都會以為加州是屬於她一個人的。「唉!人在加州住久了,都被慣壞了,別的地方全不能住了。」她又歎著氣說。

  「是啊!這裡住著一定很舒服。」織雲隨意的應著。

  「這附近可看的地方多,譬如說好萊塢啊!拉斯維加斯啊!都應該去見識見識。看吧!希望我能走得開。」陳玲玲的好情緒忽然下降,隱隱的嘆息一聲,似有難言之處。

  「我來西岸的目地,就是想看看你,兩個人談談心就很高興了,對出去玩並沒有興趣。你有事儘管去忙你的,別因為我來倒耽誤了你。」織雲趕快識相的說。

  「我並不是有甚麼事非這兩天做不可,最主要是我的心好煩,煩得做甚麼都沒興致。」陳玲玲解釋著說。

  「甚麼事讓你這樣心煩?」織雲真的關心起來。

  「我的煩心事,就是我臺灣的一大家人全來了,不早不晚,就是三個星期以前到的,大大小小五口,全擠在我那裡。我得給他們找住處,還得找工作。剛給外甥找好補習功課的地方,還得想辦法給我姐姐姐夫在銀行找事——」

  「你姐姐他們也來了?你姐夫不是在×大做講師嗎?」織雲打斷陳玲玲的話。

  「他早升副教授了,講中國經濟史。」陳玲玲帶點輕蔑的說。

  「他一個教書的人,為甚麼要在銀行找事?」

  「他教書也不能教到美國來呀!像我姐夫那樣的人,在這裡就算身無一技之長。我叫他到一個速成班去惡補,學打卡洞的技術,如果能在銀行找到打卡洞的工作,每個月就可以有幾百美金的收入,對他們來說,也就不錯了,至少比到餐館裡端盤子高級。」陳玲玲一手放開駕駛盤,做了個端盤子的姿態。「我姐姐倒一直是在銀行工作的,可是英文太差,找事也占不到便宜。我叫她到成人學校念英文去。」口氣中透露著不容懷疑的權威性。

  「喔——」織雲半天做不得聲,想不出一個做學問的教授,怎麼肯到美國來「惡補」打卡洞的技術,以求到銀行找個最起碼的小職員。在瑞士和德國,這種打卡洞的工作,都是初級職業學校畢業的學生做的。

  「我還得給爸爸媽媽找事做。像他們,說老也不算老,總不能就坐著等吃。可是他們更難,怕只有在車衣廠動動腦筋。」陳玲玲嚼了一陣口香糖,又說。

  「唔——」織雲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她以前常到陳玲玲家去玩,跟陳家的人全認識。在記憶中,陳玲玲的父親是地位不低的公務員,為人文質彬彬,沉默寡言,是個中國舊式書生型的人物。他能在車衣廠動什麼「腦筋」?難道去給人縫衣服?陳玲玲的母親更是純粹的家庭婦女,一眼看上去就是個好母親,好妻子,說話總是輕聲輕氣,溫溫柔柔的。記得有次陳玲玲說過:她母親高中沒念畢業就結婚了,從來沒外出工作過。如今連這位年近六十的老太太,都要動「腦筋」去作工,陳家可是遭遇了甚麼變故?

  織雲心裡雖然納悶,也不便多問,只試探的道:

  「他們為甚麼要來美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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