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一四五


  「我常想,只要有那麼一個人,誠心誠意的對待我。我寂寞、辛苦,他能瞭解,我病了,躺在床上起不來,他能照拂照拂我。在下大雪括大風的天,可以有個人在屋子裡陪陪我,每天從學校回來有人跟我談談話,就很好了。我就不會在過年過節的時候,一個人對著窗子外面流眼淚了……」曾曼琳的喉嚨裡像被塞了甚麼,喑啞得說不下去了。

  織雲感到無可言喻的黯然,想了想,道:

  「曾曼琳,這種情形一定會改變的,不然我勸你還是回國去,你回去照樣可以做教授,比在這裡受尊敬得多,在國外受這個苦有甚麼意義。」

  「就這麼回去?不!那不好。」曾曼琳已經恢復了平靜,轉過身打開抽屜拿出包香煙來,問織雲要不要來一支?織雲搖頭表示不要,曾曼琳就自己點上一支吸起來,姿態十分熟練。

  「你從甚麼時候抽上煙的?」織雲愕然。

  「三年了。本來正在戒,可是一鬧情緒就控制不住了。」曾曼琳重重的吸著,輕輕的吐著煙圈。

  下午織雲說何不逛逛唐人街,連著看場中國電影。

  「你也想看中國電影啦?記得吧?那時候我們總說中國電影不中不西,又膚淺又肉麻,不殺就砍,那裡肯看?出了國可就不同了,我以前常常一個人去看中國電影呢!都是老掉了牙的片子,甚麼都談不到,不過看看中國地方,聽聽純正國語,還是很解鄉愁的。」曾曼琳說。

  「我在歐洲就知道這裡有中國電影看,抱了好大的希望來的呢?」

  「好,你有興趣,咱們就去吧!其實現在唐人街的治安壞極了。」曾曼琳完全是捨命陪君子的口氣。

  他們搭地道車去唐人街。織雲本說紐約街道髒亂,及至到了那裡,才知道甚麼叫真髒真亂。地上的果皮紙屑、香煙頭、濃痰,幾乎把小漢思嚇壞了,連連問:「媽媽,這是甚麼地方?我們是走在垃圾箱裡嗎?」織雲差不多不想說這是「中國城」,因為不願讓對「中國」存了無限美好的憧憬,而對「中國」並無絲毫印象的小漢思,看到這樣的「中國」。但她還是說了:

  「這叫唐人街,住在這裡的全是中國人。」織雲簡單的說。

  「噢,住在這裡的全是中國人!」小漢思大為驚奇,兩隻烏溜溜的大眼睛,打量著路上每一個經過的行人。

  「歐洲沒有中國城嗎?」曾曼琳問。

  「倫敦、巴黎、阿姆斯特丹都有,不過規模比這裡差得太遠了。倫敦的中國街比這條街乾淨,像樣得多,可惜屬於風化區,很多表演色情的地方也在那裡。巴黎的談不到,只有兩三家中國鋪子,幾家中國飯館。阿姆斯特丹的中國城已經成了歐洲最大的販毒中心,沒有人敢去。」織雲漫不經心的說著,眼睛也不曾放過對周遭的觀察。

  她看到街上走過的,幾個又幹又瘦蠟黃面孔的同胞,烏黑的嘴唇,腳上拖著破鞋,無精打彩的臉上掛著茫然的神情。街邊上一些小流氓狀的少年人,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處,不知嘰嘰咕咕的商量甚麼?有的嘴上銜著香煙,有的把頭髮燙得根根豎起,好像黑人的頭髮一樣,態度原始而倡狂,當織雲和曾曼琳走過,他們就輕浮的吹起口哨。

  「你看到嗎?那些小流氓,整天在中國城鬧事。本來到這裡來買買東西吃吃飯,看場中國電影,是很好的享受,現在不行了,真要抱著冒險的心情來。」曾曼琳放低了聲音說。

  「既然如此,我看買點東西就回去算了。」織雲被曾曼琳說得有點膽寒。

  「也不致於真那麼恐怖,既來之,則安之,該吃該看,還是玩我們的吧,你要買東西,我們就先去商店。」曾曼琳指指不遠處的一家南貨店。

  織雲走進去,立刻精神大振,在歐洲八年,就沒有看過這麼齊全的中國鋪子。她從皮蛋香腸肉鬆買到「威爾基尼亞」火腿,裝了兩大盒,叫商店直接寄回瑞士。採購的大事辦完,他們就去一家規模很小的電影院看電影。果然如曾曼琳所言,演的是「老掉了牙的片子」——正在上演林黛主演的「藍與黑」,曾曼琳罵道:「怎麼演來演去還是這一部?」識雲卻高興的說,她不要看打打殺殺的電影,情願看這種老一點的文藝片。以織雲的欣賞水準來看,這部電影並算不得高明。但她還是看得津津有味,甚至相當感動。那悅耳的中國話,祖國的山川河流,房屋街道,人與物之間的中國氣氛,都讓她渾然忘卻了身在異國。

  小漢思看得無趣,竟像只冬眠的小動物般,倒在織雲懷裡沉沉的睡熟了,直到電影演完才醒。

  從電影院出來,曾曼琳指指四周說:

  「所謂中國城,就是如此這般,你總算看到了。」

  織雲也朝周圍掃視一圈,笑著道:

  「我倒不把問題看得那麼嚴重,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這得慢慢來。我認為這還是一個教育問題,如果住在這裡的每一個中國人,都懂得甚麼叫民族的自尊心,他們也許就不會把好好的地方糟蹋成這個樣子,而覺得無所謂了。」

  「啊呀呀,餘織雲,你的理論好多呀!」曾曼琳嘻嘻的笑起來。

  這天何紹祥是到紐約附近的一個大學演講,講畢還要和那學校的幾個同行教授交換意見,然後被請吃飯,節目是排得滿滿的。織雲和曾曼琳回到旅館的時候,他還沒回來。

  「餘織雲,已經快八點了,太晚了我不敢走,我得回去了,明天一早我就有課,你走我也不去送了。」曾曼琳本來就黯然無光的臉,看來更陰暗了。

  「你回去吧!曾曼琳,到歐洲來玩玩嘛!」織雲也被別離的氣氛籠罩,一時找不出別的話來說。

  「到歐洲一趟太貴了,我捨不得那筆錢。你別看我甚麼都有,其實我儉省得很,不遇到減價很少買東西,每個月還要給家裡寄錢——唉!算了吧!反正我這幾年是不會去歐洲的。」她握住織雲一隻手,眼鏡片後面的眼珠像蒙了一層水似的,閃著光亮。「這次我們在一起聚了兩天,談得這麼盡興,也就不錯了。真希望你不久能再來,在國外見到老朋友可不容易呀!餘織雲,我回去了,有空寫信來,別自己過得快樂,就忘了這個寂寞的老同學啊!」

  織雲送曾曼琳出旅館大門,看她匆匆離去,重回到屋子裡時,頗有一種人去樓空的悵惘,心裡悶悶的。

  在去加州的飛機上,織雲問何紹祥:

  「紹祥,你看曾曼琳和謝晉昌相配嗎?」

  何紹祥半天沒作聲,然後就「含蓄」的笑著道:

  「親愛的,你在想些甚麼?曾曼琳怎麼說也是博士,在大學教書的人。謝晉昌算什麼?連書都念不下來,我看他們一點也不相配。」

  織雲被何紹祥這麼一說,一番熱心也冷了下來,率性就打消了這個她自己都認為荒唐的念頭。

  織雲和何紹祥一到洛杉磯機場就看到來接的陳玲玲,和詹生博士。這是他們說好的:一到西岸就暫時分開,織雲帶著小漢思住到陳玲玲家去,何紹祥則由他去出公差的研究所,派人來接去,走前兩天再會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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