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一二五


  如果那時候能夠體會到這一點該多好呢!她還清楚的記得,江嘯風說過的話:「織雲,你自己都不瞭解自己,你不是陳玲玲那種現實的人,也不是廖靜慧那種隨遇而安的人,更不是蘇菲亞劉那種沒思想的人。你有思想,重感情,也知道甚麼是價值。你不是一個真正放得下,能忘記『根』的那種人,做一輩子外國人,你會和我一樣的不快樂。」

  不需要「做一輩子的外國人」,只做這幾年,她已經太不快樂了,怎麼江嘯風的預料這樣准?真就應驗了他的話?這麼看,他倒是真正瞭解她呢!至少不像她與何紹祥之間那樣,遙遠得彷佛隔著一座無法溝通的大山。

  想起江嘯風的話,就無法不想起他的人,也無法不想起大學那幢灰色的古老大樓,英國公園裡風光綺旎的小湖、和尖尖翹起的角上掛著鈴鐺,風一吹來就叮叮作響的中國塔。露帝維西大街寬寬的人行道,瑪琳方場上聽露天音樂家又彈又唱,到方場下麵去啃大餅,雨天裡打著傘散步,為回去或是留下來的爭執……又都活生生的回到記憶中來。那段物質貧困、缺錢,精神豐富的學生歲月,在今天回想起竟如此的詩意盎然。在她與何紹祥婚禮的前些天,還收到史密特小姐轉來江嘯風的信,他還一再說:「我等你,永遠等你……」這些年過去了,他還在等她嗎?如果他還在等她,他不是說過「聽著,織雲,我回去等你,如果你愛上了別人,結了婚,我就希望你幸幸福福的過一輩子。如果萬一不那麼理想呢!那怕你生了幾個孩子,或是變成了老太婆,只要你改變了心意,願意回去找我,完成我們共同的理想,我都張開雙手迎接你」嗎?那麼,如果她真回去找他,他會張開雙手迎接?

  織雲鬧情緒回憶起往事時,便會轉這些奇奇怪怪的念頭,轉完了又懺悔、羞愧,暗自責備自己說:以她今天的身份——一個結婚好幾年的太太,一個孩子的母親,實在不該也沒資格再想這樣的問題,也不該再想起江嘯風。

  其實除了偶爾回憶一下之外,江嘯風早在她的世界中隱沒了,她最後一次知道有關他的消息,是在幾年前國內的航空版報紙上:江嘯風寫了一篇文章,題目是:「讓我們唱自己的歌」,那是一篇寫實的散文,內容大半是說他推行「我們的歌」所遭遇到的打擊和困難。「下種種樹的人,未見得能看到開花結果,但如果沒有下種的人,就永遠不會有開花結果的事實」。

  「讓一個理想成為事實,要越過重重困難,涉過千山萬水。雖然我們忍受著寂寞和譏笑默默耕耘,收到的效果是那樣小,我們也並不灰心,不氣餒,羅馬不是一天造成的,潮流和風氣也不是一天造成的,因此,對於那麼多人不肯接受我們,而迷迷糊糊的,沉醉在缺乏民族意識,不知國家尊嚴為何物的歌聲裡的事實,我們並不覺得驚奇。何況與最初相比起來,我們還是獲得了不少的知音,喚起了一些人的良知,不能說一無所成。寂寞永遠與理想並存,我們有那麼大,那麼光明的目標在前面,所以我們一點也感不到眼前的寂寞,生在這個時代的中國人,不可能沒有對民族的憂患感,只是它來得或早或遲而已,因此,必然會有那樣一天:不管在甚麼樣的角落裡,我們都會聽到同一的聲音,我們中華民族自己的聲音……」其中有一段,他是這麼寫的。

  由這篇文章看來,他回去之後一直不得意。她曾把那篇「讓我們唱自己的歌」,前前後後的看了好幾遍,知道他不但經費困難,而且少知音,人們情願去聽進口的流行歌曲,也不肯免費去聽「我們的歌」,他們想租好一點的場子演唱,卻出不起租金,想在電視臺讓人們認識,可輪不到機會。他說:「我們一點也感不到眼前的寂寞」,是真心話嗎?連她自己都弄不清,是從甚麼時候起,被她怨著恨著,早已忘到腦後的江嘯風,又回到她的記憶中來,受到她的原諒了。

  織雲偶爾會收到國內的報紙,她很注意音樂界的動態。很多回國的音樂家,都被報紙把名字登得好大,就連警報老生那樣的角色,回去後還出了一陣鋒頭呢!像江嘯風那麼有才華的人,不是更該大放光彩嗎?奇怪的是,自從那篇文章以後,就再也見不到江嘯風任何一點消息。

  織雲心裡巨大的波動,何紹祥一無所知,他每天都過得平靜和諧而忙碌、充滿生氣,雖然偶爾會和織雲起點小磨擦,他也並不記在心裡,只覺得織雲年輕、任性,有些地方不夠懂事,能讓的他總讓著她,有時她的想法他實在無法苟同,而那天又工作特別疲倦的話,他才會不能控制的跟她鬪上幾句。事後不管誰對誰錯,他總是買花來送她,表示歉意。織雲常常會表示對生活不滿,他就不懂是為了甚麼?有次她說「想家」,他就提議說:「接你爸爸媽媽來玩玩嘛!」她又不贊成,真不知道她心裡打的甚麼主意?女人可真難懂。不過最近織雲變了很多,不但很少說對生活不滿的話,對他也特別溫柔體貼,當他晚上在書房工作的時候,她總輕輕的敲一下門,送進來一些飲料,然後就輕手輕腳的走出去,一點也不打擾他,更不像以前那樣,埋怨他「只愛工作」不顧及她和孩子。他想:人都要長大的,她也長大了,成熟了,知道丈夫的事業重要了。這麼看,連以前那些小爭執也不會再發生了。由於生活越變越美好,何紹祥的心情便格外開朗,人精神一好,工作興趣也隨之增高,寫起論文來靈感更源源不絕。

  這天他像往常一樣,吃了晚飯就在書房裡工作,又寫又看的弄了兩三個小時,忽然覺得口渴,而織雲也沒像每天那樣,送飲料進來。他便丟下手上的筆,預備出來找點甚麼喝了再繼續工作。

  從書房到廚房,要經過客廳的門,何紹祥不經意的一轉頭,見織雲靠在沙發上,兩手摀著臉,肩膀微微的聳動著,彷佛在哭,這情景把他嚇了一跳。「這可是怎麼了呢?誰又得罪她了呢?」他想著便停住腳,站在客廳的門口。

  織雲似乎毫不知覺他在那裡,仍然摀著臉,淚水從她纖長的手指縫中滲出來。

  何紹祥懊惱的鎖起眉毛,推了推眼鏡框,慢慢的走進去。

  「海蘭娜,你怎麼了?」何紹祥茫然的,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織雲不做聲,還在搗著臉哭。

  「誰得罪你了?」何紹祥又問。

  織雲搖搖頭。

  「唔,沒人得罪你,那為甚麼哭呢?」何紹祥困惑的低著頭尋思,希望找出點線索來,但甚麼線索也沒發現。「你是那裡不舒服嗎?」他想這是個可能的原因。

  織雲還是不說話,哭得倒像更厲害了。

  「你是對我那一點不滿意嗎?」何紹祥笨拙的問。

  織雲把手拿下來,仰起淚痕斑斑的臉,輕聲的道:

  「紹祥,去做你的事吧!不要管我,我哭一哭就會好的。」

  「唔?」何紹祥推了推眼鏡框,摸摸腦門,像漏氣的皮球般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要哭一哭?為甚麼要哭呢?」他研究科學時候窮究其理的精神來了,非要弄個明白不可,乾脆也坐到沙發上。「嗯?為甚麼?告訴我。」

  「因為心裡不痛快。」織雲嚅嚅的說。用手帕抹去臉上的眼淚。

  「不痛快也有個原因,倒是為甚麼呢?」何紹祥的語調鄭重,態度認真,大有教師要考考學生的架勢。

  「沒有原因,就是不痛快。」織雲原以為何紹祥會撫慰撫慰她,說幾句溫柔一點的話,沒想到他擺起這副嚴肅的嘴臉,原來是壞情緒,就變得更壞,說話也就沒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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