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一二四


  何紹祥坐在書桌前,兩手抱著頭,心中膨脹著無限煩惱和失望。他做夢也沒想到女人是這樣麻煩,這樣不通清理難以應付。把整個精神和力量放在研究學問上,固然是他多年來的興趣和習慣,而更重要的是求榮譽的心。他一直把婚前織雲對他說過的那句話:「我一直很看得起你,我佩服你的學問,崇拜你的成就,你是個了不起的人。」牢牢的記在心裡,就想著怎麼樣更努力,爭取更大的榮譽,奉獻給她,以博取她更多的看重和愛情。他只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生而知之的神,成功完全靠鍥而不捨的努力,並非僥倖得來。多年來的苦苦研讀,應付著人事上的瑣瑣碎碎,已使他感到疲憊不堪,何況,在別人的眼光裡,總還常常把他當成外國人——不屬於他們圈子裡的,因此他得比別人用更多的力,賣更多的命,表現得要更突出,如果他與別人不相上下,或是只比別人高出一點點,好的機會就輪不到他的頭上。為了將來能做克雷門所長位子的繼承人——克雷門後年就要退休了,他一點都不敢鬆懈,一個人都不敢得罪。

  他一直幻想著,當他被任命為領導整個研究所的所長時,織雲會如何的興奮愉快,會如何的更佩服他崇拜他。大的成果一定是靠犧牲某一些東西而得來。她總責備他不顧家庭生活,只關心事業,就不想想,這一切都是為了甚麼?如果他不這麼全神貫注的鑽研,怎麼會有今天?又怎麼會有好的未來!對於婚姻,他曾抱了那麼大的希望,以為妻子會憐惜他的辛苦,鼓勵他的上進,欽佩他的成就,想不到事情正相反。她對他總不滿意,總在責備,有了小漢思之後,更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把整個精神和整個心都放在小漢思身上,對於他的人和他的事全不關心。現在更好了,索性連出去應酬都不肯了,彷佛有意在跟他為難。原來婚姻生活就是這樣的嗎?她到底要甚麼?要怎樣做才能討得她的喜歡啊?……

  何紹祥傷了好一陣子心,才又恢復了平靜。當他把寫了一半的論文大綱,攤開來聚精會神的一看,漸漸的就忘了方才的煩惱和身外的世界,接著,他便拿起筆來,在紙上快速的寫著,那麼多的快樂和忘我的怡然,也就隨著筆尖劃著紙的沙沙聲,源源不絕而來。

  這麼一鬧,兩人三天沒說話,其實第二天何紹祥就捧回來一大把深紅色的玫瑰表示道歉——他以前說過的,深紅色的玫瑰表示「誤會冰消,和好如初」。織雲卻對那花看也不看一眼。她就恨何紹祥的脾氣,嘴上永遠不說抱歉的話,卻動不動就捧把花回來。何紹祥見織雲完全不領情,非常失望,牛脾氣一發,又躦到書房去。冷戰到第三天,兩人都覺得悶得發慌,不講話不行了,才又講和了。織雲雖然不願意,還是勉為其難的和何紹祥去赴了巴羅特博士的酒宴。

  這類爭執與磨擦,在他們的生活中常常發生,兩人似乎都習以為常了,誰也不會為此感到特別的刺激,彷佛這和吃飯睡覺工作一樣的自然,已屬於日常生活中的必然專案。尤其是何紹祥,覺得這點小事也不值得他記掛,一轉眼就忘記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離國的日久,織雲越來越感到鄉愁的濃重,當她領著小漢思胖胖的小手走在原野裡,或是獨自坐在屋子裡的沙發上,或是穿著華貴的衣服坐在汽車中,也許是在一個無眠的夜晚,說不定是個飄雪的陰天,隨時隨地,一種抓不著捉不住,但卻真實而又深切的惆悵,便會像一個魔鬼般的控制著她,使她的情緒陷於最低潮,整個人被茫茫灰霧包圍著。

  她稱這種感覺為「黑色情緒」,而且很明白的看出,這種「黑色情緒」來自對國外長時期無根生活的厭倦。每當她陷在這種惡劣的情緒中時,便想向誰傾吐一番,以舒解胸中澎湃著的苦悶,但誰是那傾吐的人呢?何紹祥從來不懂得「情緒」為何物,他的情緒差不多天天一樣,只有在實驗室工作不順利了,或是和她鬪了嘴,才會有一點點情緒上的波動,但他的工作差不多永遠順利,和她鬪過嘴他便捧一大把花回來,權當道歉,那點情緒上的波動自然也就很快的平靜了。一個過得那麼穩當平實的人,怎麼會懂得甚麼叫感觸和內心的活動呢!在這一點,他們是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織雲無法求助於何紹祥,何紹祥也看不出織雲有甚麼變化。

  織雲也曾把這種感覺向靜慧透露,靜慧從電話上傳來嘻嘻的笑聲。「太太,你還有甚麼情緒可鬧的?你還有那樣不全的嗎?先生有學問有名氣有地位、又有錢,還有兒子,自己又是出名的大美人,別人如果有你的一樣,也就很滿意了。餘織雲,人啊!知足常樂,學著知足吧!」靜慧說。當然靜慧說的也是實情,她那一樣不全呢?該有的她全有,像甚麼徐太太崔太太,就說靜慧吧!誰能跟她比呢?可是她們都過得那麼生氣勃勃,那麼快樂,滿足于現實,為甚麼她樣樣比別人強,還過得這麼不快樂,還總鬧情緒呢?

  「靜慧,我不是不滿足,也不是缺那一樣,我祇是有一種說不出的,沒著沒落的空虛感,好像人是浮在半空中的,沒有根。」她向靜慧解釋說。

  「甚麼根不根的?這全是你們弄文學的人發明的時髦名詞,其實根本就沒這玩藝,我就沒有這些奇奇怪怪的感覺。當然,我們是中國人,總住在外國是有點想家,可是那也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叫你爸爸媽媽出來玩玩,到你那裡住些日子不就得了嗎?我的爸爸媽媽已經來過兩次了。」靜慧最後又勸她:「餘織雲,人是越實際越過得快樂,別胡思亂想吧!好好的照顧丈夫孩子,才是我們做太太的責任,那種女孩子做夢鬧情緒的時代,對我們來說,已經早過去了。」

  「靜慧,我羡慕你,如果我有你一半的性格就好了。」她真心真意的說。

  「別羡慕我,你比我更有條件過得好。老實說,我的一顆心就在楊文彥和兩個孩子身上,看他們過得好,我就很知足。說起來我這個人好像沒大志,太容易滿足,可是人要過得幸福,只好如此。」靜慧的話深深打動著她的心,她也並非沒盡心去照顧丈夫和孩子,除了和何紹祥在性情上格格不入,常常不能避免爭執外,對他的飲食寒暖,她是一直極用心的照顧著的,至於小漢思,更是她的全部生命,可是她就是覺得生活中缺了些甚麼,而且缺的是頂重要的東西,是傾了整個天下的財富也無法買到的,她缺的是個穩固的,長長的伸延在泥土裡的「根」,以前聽人說起這個「根」字,她不能體會是甚麼?現在她能體會了,而且體會得那麼透澈、確切,因為這種感覺給她的痛苦是那麼深,深得刺骨,深得滲心入肺。

  此刻她懂了,為甚麼那時候江嘯風發狂一般的,任何力量都擋不住,就一心一意的要回國去「創造自己民族的聲音」,要讓人人唱「我們的歌」,為甚麼他說:「就是有一天我在外國成了大名,我們結了婚,有了房子車子金錢,我也還是同樣的不快樂,放棄了理想我就註定了一生一世過不好,不管我得到的是別人看來多有價值的東西。」為甚麼他說:「我要和自己的人在一起,要站在屬於自己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好也好,壞也好,我不在乎。我不要做個特出的中國人,我要和所有的中國人一樣,要苦要樂,我都願意和他們在一起——」這些那時聽來像高調的話,今天她總算領會了,懂了。原來一個人會像一棵樹那樣,後面拖著一條長長的根;原來一個小小的個人,和他來自的地方,他所屬的民族,有那樣密密綿綿,想剪也剪不斷的關連?如今她有了有形的一切,只是那個無形的、吸取營養和水份的精神之根,被切斷了。這條看不見的根,是她生存的命脈,怪不得自從來到歐洲,她就像到了「煩惱國」一樣,一天比一天過得不快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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