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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我和她們的交情,就限於喝喝下午茶,說些不痛不癢的閒話,沒有真正的瞭解和感情,彼此之間的思想、觀念和文化背景,都差得太遠了。如果我們真需要人給帶孩子,怕只有靜慧肯,可是靜慧也不會再來了。」織雲說出真心話。

  「海蘭娜,你一定要改變觀念,西方人也照樣是人,如果你把對廖靜慧的心去對她們,一定會得到和靜慧一樣的友誼。」何紹祥認真的說。

  孩子還沒出生,兩人就討論了許多有關孩子的事。千呼萬喚,織雲終於經過做夢也不曾想到過的痛苦,而最後還因難產,開了刀,才生下一個又白又胖的男孩。

  為孩子的名字兩個人也爭執了很久,何紹祥認為一定要取外國名,不然會給人家一種奇怪的感覺。織雲則認為中國人該叫中國名字,如果別人覺得奇怪,就讓他奇怪去,說是一個長著中國臉的中國人叫個外國名字,才更奇怪呢!爭爭講講,最後問題總算順利的解決了。這個哇哇大叫,紅冬冬的嬰兒,洋文叫德瑞兩國最普遍的名字Hans,翻譯成中文就是「漢思」,不但中西兼顧,還有思念故國的意義。

  織雲當然還是住頭等病房,朋友們都來探望,禮物堆得像座小山,鮮花插滿一屋子。何紹祥下了班就直接來醫院,手上總提著他那個沉重的大皮包。

  「皮包為甚麼不放在車上?到醫院還提著公事皮包?」織雲笑著問,生產之後,她的心情變得特別好,彷佛擁有了世界上的一切,悶了好多話想跟何紹祥說。

  「怎麼能不提上來,我還要做事呢!」何紹祥是理所當然的口吻,然後又像每次一樣的問:「你覺得怎麼樣?」

  「我倒蠻好,傷口一點也不痛了。」織雲說著笑起來。「小漢思喝奶瓶的樣子真好玩。他頭髮又多又黑、又軟,護士說她還沒見過小孩一生出來就有這麼多頭髮的。」

  「那是像你,你頭髮多,我可沒那麼多頭髮。其實男孩子只要把書念通,將來事業輝煌就成了,頭髮多少無所謂。」何紹祥摸摸他又大又光的額頭,從額頭朝後面不太厚的頭髮抿下去。然後就打開皮包,拿出硬紙夾子夾著的紙張和筆來,靠在屋角的椅子上翻著看了看,便把右腿搭到左腿上,再把硬夾子架在上面,頭一低,便無止無休的寫上了。織雲躺在床上冷冷的瞅著他,看他有甚麼反應。

  何紹祥把筆尖快速的在紙上劃著,聚精會神,不說話也不抬頭,甚麼反應也沒有。

  「不是說來陪我嗎?怎麼來了就寫?」織雲沉不住氣。

  何紹祥的筆還是有如神助的一般,欲罷不能的寫著。「跟你說話你聽到沒有?」織雲無法再隱藏她的不悅了。提高了聲音。

  「啊!你在說甚麼?」何紹祥抬起頭,怔怔的望著織雲。看那表情,織雲就知道他腦子裡正在想他手上寫著的論文,根本就忘了旁邊有她這個人。

  「我說:你既然美其名說是來陪我,為甚麼來了就寫?」

  「咦!我寫不寫跟陪你有甚麼衝突?我不是坐在這裡陪你嗯?」何紹祥微蹙著眉,迷惘的打量著織雲。

  「如果你認為你像塊木頭一樣,往那裡一坐就算陪我的話,你就還是不要來的好。」

  「我往這裡一坐就像木頭嗎?」何紹祥更不懂了。

  「你來了就寫文章,一句話也不說,甚麼表情也沒有,甚麼也聽不見,不像木頭像甚麼?」織雲調侃的笑笑。

  何紹祥瞪著眼睛想了想,隱約的歎了一口氣,把紙小心翼翼的放在夾子裡,又把夾子放進皮包裡,筆當然也收進去了,一切放停當,便苦笑了一笑,平和的問:「我已經不寫了,你要說甚麼呢?」

  「我甚麼也沒興趣說了。」織雲把伏在枕上的頭轉過去。

  「你看,叫我不要寫,說是有話要說,我不寫了,你又沒話說了。」何紹祥不勝其煩的口氣,把剛扣好的皮包又打開來。

  「我請你以後別來看我了,你這個人真冷酷,除了愛你的工作之外,對誰都沒有感情。」織雲突然轉過臉來狠狠的說。她臉上的淚痕,使何紹祥吃了一驚,忙把伸進皮包裡的手拿出來。

  「怎麼又生氣了!我到底做了甚麼得罪你的事?難道你不喜歡我努力,比別人強嗎?」何紹祥茫然的怔了一會,又自言自語的道:「女人可真麻煩,真讓人難懂。」

  「我就這麼讓人難懂,這麼麻煩。請你走,從此以後別來看我。我叫護士禁止你進來,你看著好了。」織雲生氣而任性的說。

  「那又何苦,那又何苦!」何紹祥陪著苦笑。

  織雲只是說說氣話,並沒真叫護士擋著何紹祥。第二天何紹祥還是下了班就來陪她,除了送了她一打「明星玫瑰」之外,還捧了個花紙包裝的大盒子,織雲耍脾氣說不要,何紹祥非叫她打開,織雲抵不過誘惑,也想看看那裡面裝的是甚麼,還是打開了。原來是一件非常名貴的晨袍。

  「你買這個做甚麼?」織雲已經不再賭氣了。

  「給你穿嘛!你看這顏色配你的白皮膚和黑頭發有多好!不過這還不是禮物,你會有更好的禮物,因為你生小漢思太辛苦了。」見織雲的氣已消,何紹祥高興的說。

  何紹祥再來時,竟不帶皮包也不寫文章了。可是在第四天,手裡拿了一個牛皮紙的封套,說不上幾句話,就靦靦腆腆的拿出一本學術雜誌來,他窺探了一下織雲的表情,見她仰臥在床上,眼光對著天花板,並沒有不悅的表情。就翻開書,做出不經意的表情慢慢的看著,看了一會,他便忘了置身何處,整個人已經完全融化在那本雜誌裡了。

  織雲斜過目光掠了何紹祥一眼,也不想再抗議。對於這個人,她也看得透透的了,神仙來了也無法改變他,多年獨居苦讀的生活,已經使他變成了做學問的機器。

  不管在德國還是在瑞士的中國人家,太太從醫院生產回來,先生總是拿兩個星期休假在家幫忙家務。何紹祥本來就是出了名的好丈夫,更不會例外,他每年有四個禮拜的例行假期,才取了兩周,剩下的一半早就計畫好用來在家伺候太太。

  織雲回家那天上午,何紹祥把孩子、箱子、大包小包都搬進了屋子,便問:

  「你餓不餓?渴不渴?」

  「我不餓也不渴,在醫院吃過早飯的。」

  「那我能做甚麼?」

  「現在沒事。」

  「好,那我就去做自己的事啦!」何紹祥如蒙大赦般,一頭鑽進書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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