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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唔,唔,那真不好意思,這樣打擾。」陳家和趨上前和織雲握手,又微微的彎腰行禮,滿臉是笑。國語說得結結巴巴的。

  「沒關係的,請坐。」織雲做個手勢。

  「好,好,我們自己來。永華,你也坐下。」陳家和對那個細竹杆似的大男孩指指旁邊的沙發。「這是我的小犬,今年十八了。正在準備高中畢業的會考。」

  「哦!預備學甚麼?」織雲打量著那個輪廓全像外國人的男孩子,用德文說。

  「何太太,您不必跟他說德文,他會說中文。」陳家和說。

  「我本來打算進蘇黎世大學念日爾曼文學。你知道的,在這裡讀文學至少要修三種語文,我預備主修德文,副修法文和中文,爸爸總說中文重要嘛!像我這樣有一半中國血統的人。」陳永華指指他的高鼻子。「修中文也有好處,我想將來做記者呢!會中文我就可以去亞洲闖闖——」他說著就咧開嘴笑了,彷佛有點不好意思似的。

  「你是在這裡出生的嗎?國語說得不錯呀!」織雲好奇的望著陳永華,對他「洋式發音」的中文感到有趣。

  「我是地道土生土長的蘇黎世人,中文是爸爸教我的。」

  「是啊!我自己教他的。」陳家和褐色的面孔堆滿難為情的笑容。「我的中文是很談不到的,程度是很壞的。何太太是專門研究漢學的人,可別見笑。」他說著指指陳永華。「從他五歲,我就教他中文,本來是每天教一小時,後來他上學,功課多了,就變成只星期天早上教兩小時。這麼多年下來,他也認識不少字了。在家裡我規定他一定要說中文,雖然我的中文不行,我也硬跟他說,不然他就完全沒機會說中國話了。」

  「原來他的中文是這麼學的?」織雲頗為驚異,對陳家和這個看來像小市民的人,不禁起了些尊敬之心。「你真了不起。這個工作並不容易呢!我知道好多父母全是中國人的家庭,孩子還不會中文呢!」

  「是啊!正因為這種情形,我才決心非叫我的孩子會中文不可。中國人嘛!怎麼能不會中文?再說我就這一個孩子,如果他不會中文,將來他的子孫也不可能會。小時候在印尼,我祖父就天天教我念中國古書,甚麼四書五經,古文觀止,我都念過。後來我父親想趕時髦,把我送到荷蘭人辦的貴族學校去念書,我祖父就把我父親痛駡了一頓,非要把我送到華校不可,所以我小時候念的是華文學校,不然連這點中文還不會呢!」陳家和笑著說。

  「原來是這樣的,你們一家人都很愛國。」織雲也笑著。

  「何太太,說句真心話,華僑沒有不愛國的。所以,我最大的希望,是要永華回國念大學去。我看他該念中國文學系,把中國文學弄弄通。這裡的學校程度好,像他們高中畢業生,德文、法文、拉丁文的基礎都已經很好了,而且以後有的是機會深造,至於中文嗎?這裡倒也有中文系,不過無論如何程度比國內差得遠。所以——」陳家和又靦靦腆腆的齜著長長的板牙笑了。「在電話上聽楊太太說,何太太是研究中國文學的,我真有像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高興。何太太,請您不要客氣,坦白的告訴我,像永華這樣的中文程度,有資格回國升學嗎?」他期待的望著織雲。

  「別的功課他當然不成問題,中文他能說能認,可不知都看過些甚麼書?」

  「我也是教了他四書五經和古文觀止,念過一點詩詞,新文學的作品看過幾本,譬如說朱自清、沈從文的著作。」陳家和說著兩手一攤,面做困難之狀。「我到處找中文書給他念,找不到啊!這裡我也認識幾家中國朋友,可是他們都不看中文書,看也只看香港的電影畫報,和言情小說。說句話您別見笑,那種無聊的書我還不願意給他看呢!」

  「中文書我倒有不少,等下你們可以帶幾本去看。關於他回國升學的事,我可以寫信給我弟弟,叫他去問。我弟弟現在中文研究所深造,他對這方面比我熟,反正你們有甚麼問題都提出來,我能幫忙的一定盡力去做。」織雲友善而誠懇的說。

  這時靜慧已把泡好的茶,和早買好的「黑森林蛋糕」用個大託盤端來。

  「這是臺灣來的香片,你們嘗嘗。」靜慧把託盤放在矮桌上,給眾人倒了茶,也坐在沙發上。「陳先生在歐洲多久了?」

  「很久了,我是二次大戰之後出來的,在法國念書,認識了他母親。」陳家和指指正在傻笑的陳永華。「結婚之後,我就說:『咱們回印尼吧!』安妮瑪麗就不肯,說:『還是回瑞士吧!長久離開我的故鄉我會活不下去。』瑞士人嘛!整天在家旁邊呆著還怕離開家。」他笑著搖搖頭,又道:「於是我們就回到瑞士。我一個學政治的,在這裡就等於廢人,甚麼像樣的事也輪不到做,除非去做個打卡打字的小職員,那種事我也去試過,不行,速度太慢,那些十八九歲的女孩子打得比我快一倍。後來安妮瑪麗的親戚幫忙,我們才開了這家鋪子,賴天保佑,生意還不壞,日子也就這麼馬馬虎虎的維持了。」他說完又齜著長長的板牙笑。

  「陳先生預備把他的孩子送到國內升學呢!」織雲對靜慧指指陳永華。

  「是啊!希望他回去念幾年書,何太太已經答應幫忙去問了。」

  「回國升學是好主意。」靜慧喝了一口茶,開玩笑道:「可是,你要小心,臺灣的生活有趣得很,他可別一去就留在那裡不回來了。」

  「他不回來更好,我做了一輩子外國人,我兒子不再做外國人,也是很好的事。」

  織雲和靜慧都為這句話感觸良深,答不出話。陳永華指指他的高鼻尖對陳家和傻兮兮的笑著道:

  「中國有我這樣的大鼻子嗎?」

  「管它大鼻子小鼻子,中國人就是中國人,血是一樣的就行了。」陳家和對他兒子慈祥的笑著說。

  談完了陳永華升學的事,就回到「主題」,靜慧問:「陳先生,你店裡都賣些甚麼東西?那裡進貨?」

  「我小店主要賣東方的藝術品,甚麼地毯、瓷器、雕花的小傢俱,各種擺飾、複印的畫、衣料全有。因為號稱「亞洲」,所以甚麼印尼、日本、菲律賓、泰國、印度的東西全有一點,不過主要還是中國玩藝多,都是香港進口的。我外甥寫信來,說臺灣的產品很精細,向我推薦——」

  「你請等一等,我進去拿點東西給你看看。」靜慧進去了,不一會就提了個口袋出來,另只手上抱著愛華。

  「我們談話談得熱鬧,就把愛華忘了,她早睡醒了,一個人在小床裡玩。」靜慧對織雲說。

  「醒了也不哭,真乖。來,到阿姨這裡。」織雲真心真意的喜歡愛華,靜慧已說了幾次要愛華認她做乾媽。織雲把這事跟何紹祥說起,何紹祥認為太俗氣,也太老古董,不願意他時髦而美麗的嬌妻讓人叫一聲「乾媽」,所以織雲一直沒敢搭碴。

  靜慧把愛華放在織雲旁邊,就把口袋裡的東西一樣樣的拿出來擺在桌子上:有描花的瓷質仿古小花瓶、有魚骨和牛角的小擺飾,有臺灣玉的小雕刻,有珊瑚、瑪瑙和臺灣玉的首飾。陳家和一樣樣的拿起來看,看完一樣叫一個好。織雲在一旁看著,忍不住笑道:

  「你又不開店,那裡來的這麼多這種東西?」

  「有的是我媽媽給的,有的是親戚送的結婚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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