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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何紹祥聽得頭昏腦脹,為難而矜持的笑著。似乎無法也不願插手做這些事。靜慧也不是笨人,立刻知趣的說:

  「這種事男人幫不上忙的,我自己去放。」說著就自己去了。不一會功夫,廚房、浴室,全擺得滿坑滿谷,到處是瓶瓶罐罐,尿布毛巾。這時在織雲手上抱著的愛華,不知為甚麼突然哇哇大哭,而且一哭就沒完。

  「你們聽她中氣多充足,楊文彥說她將來可以唱歌劇。」靜慧得意的對他們擠擠眼,又說:「她餓了,我去給她弄吃的。我的鍋呢?啊,在這裡,這是專給她煮東西吃的。」她說完就拿著鍋到廚房去了。

  靜慧喂過了愛華,就送她到客房去睡覺。織雲也被靜慧和何紹祥逼著回到臥房躺到床上去了。何紹祥跟到臥房,關上門,輕聲的對織雲道:

  「看你的好主意,這一來我們家天翻地覆,亂七八糟,日子可怎麼過呀?我說叫你母親來你不肯,想找個特別護士你又不要——」

  「你別說了好不好?小心讓靜慧聽見,她拖著孩子,好心好意的來幫忙,倒落得你的埋怨?我看你就將就一點吧!靜慧也不過待一個月,是我們求人家,不是人家求我們。現在我們困難得這個樣子,你的那些有學問有身份的高貴朋友都到那裡去了?他們只會送花,說捧人的話,會管我們嗎?真正管我們的,還是我的這個老同學,你就別挑了吧!」織雲疲倦的伏在枕頭上,壓低了聲音說。

  「我的那些朋友都忙,都有重要事情,再說環境也不一樣,那裡能管別人家的這種事?」何紹祥不以為然的為他的朋友辯護。

  「如果人交朋友只是為了彼此說點表面上的應酬話,請來請去的吃吃飯喝喝茶,我就不懂這友誼有甚麼可貴?而且,你別弄錯了,靜慧來幫助我們,並不是她不忙,沒重要事情,環境把她訓練成天生就要去替人家做事。她肯來,完全是因為跟我的交情。請你衡量友誼不要總看現實的條件,也看看人家的心。」因為對何紹祥的論調太氣,織雲就不能遏止的說了一大串。

  何紹祥垂頭喪氣的沉默了一會,歎了口氣,道:

  「反正我說的甚麼都不對,總是你對,你朋友也對。好,我就甚麼都不說吧!」他說著到書房去了。

  被靜慧形容為「安靜」,「吃了就睡,睡了就吃」的愛華,偏偏換了地方就不安靜了,到半夜兩點就拉開嗓子大哭,一直吵到四點才停止,吵得何紹祥和織雲全不能安睡。何紹祥氣得在床上唉聲歎氣。

  「這孩子可真吵人?我有那麼多重要事要做,休息不夠,頭腦不清楚,可怎麼做事呀?奇怪,怎麼中國孩子這樣吵!」

  「反正中國甚麼都不好,孩子也不好,外國就樣樣好。我看你現在頭腦就不清楚了。」織雲冷冷的說。

  「你朋友的孩子吵得我不能睡覺,你還責備我呀?」何紹祥翻了個身,歎著氣道:「唉!希望你可別生這樣一個會吵會叫的孩子。」

  織雲的心上重重的受了一擊,難過得半天說不出話,過了好一陣,才悠悠的道:

  「說不定我們的孩子更會吵會叫,因為他一定是中國孩子呢!」說完了,她等著何紹祥的反應,看他聽了這話會不會慚愧?

  何紹祥一句話也不說,織雲轉過臉來看看,感到他鼻孔中噴出的熱氣,原來他已經睡熟了。織雲在黑暗中睜大著眼睛,淚水源源不絕的流出來。何紹祥的那句話重重的傷了她,她覺得這個人只愛他的工作,別的甚麼都激不起他的感情。織雲流了好久淚才又睡去。

  第二天,何紹祥早上起來就沉著臉,兩隻困倦無神的眼睛在鏡片後而垂著。靜慧給做的早飯,又是煮雲吞又是炸春捲,織雲的直端到床上,把何家兩口子伺候得「皇帝」一般。早餐桌上,靜慧道:

  「昨晚上愛華吵了你睡覺吧?真對不起,小孩子認床,頭一兩夜都是這個樣子,過兩天就好了。」

  何紹祥吃著靜慧帶來的春捲和雲吞,覺得味道實在不錯,彷佛比喝咖啡啃麵包好一點似的。不好意思再板臉,只好強裝出笑臉說沒吵著,沒關係。心裡可就連連叫苦,想:「吵一夜還不夠嗎?還要過兩天,那叫我可怎麼做事呢!」

  愛華足足吵了三夜才算完畢,第四夜開始就不吵了,何紹祥大大的松了一口氣,連「謝謝天」的話都說了。但每天下班回家,看見廚房裡的瓶瓶罐罐,和浴室裡左一條毛巾右一條尿布,他就心煩,面孔上也無法做出特別愉快的表情。加之那夜在氣頭上無意中說的話傷了織雲,她連著幾天都對他冷冷淡淡,買了成打的玫瑰給她,也得不到她的注意和讚美。結婚以後,為了討得妻子的喜歡,他比以前更努力的做學問,想獻給她更大的榮譽,讓他失望的是,這一切都收不到效果,反而使她懣怨。自從靜慧來,織雲就好像完全不需要他,對他更冷淡了。她們兩個彷佛有說不完的話,總在談,她們都談些甚麼?一定談起慕尼克吧?談起慕尼克還能不談江嘯風嗎?想起江嘯風,何紹祥的腦子裡立刻出現了織雲和他手牽著手,笑咪咪的走在街上那幅圖畫,這個回憶使他混身的血液都流動得快速了,嫉妒得心都在發痛,恨不得把靜慧一下子趕出去。他當然不能真那麼做,因此心裡越發的有種受冷落受委屈的感覺。

  織雲和靜慧,話真是多得談不完,但她們並沒像何紹祥猜想的那樣,總在談江嘯風,相反的,她們兩人都有意的避免提起他——織雲不提起江嘯風,是想證明已經忘了他,而且不願給靜慧一個她與何紹祥之間並不融洽的印象。靜慧不提江嘯風,是因在這裡幾天,看出了何紹祥的無趣和不解風情,怕織雲由於婚姻不如理想,又牽引起對江嘯風的舊情。只是,有天閒談時,靜慧不知怎麼無意間就談起江嘯風,說:

  「大江那個人真是個理想派,天真得有點傻,非要回去,結果回去了也並不得意。」

  「唔——」「大江」二字使織雲心裡有種異樣的感覺。「他不得意嗎?」並不關切的口吻。

  「聽說是不太得意,一般人並不接受『我們的歌』,也不懂為甚麼要『創造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所以,他苦得很。」靜慧見織雲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便道:「餘織雲,你在想甚麼?你還沒忘記大江嗎?我實在不該說起他的。」

  「你說他又有甚麼關係,我根本早把他忘了。」織雲很不自然的笑著說。她是一直在努力忘記江嘯風,每憶起曾用那樣大的努力,付出那麼多的感情,都無法留住他,只為了要『創造我們民族自己的聲音』,他居然真就丟下她走了,她就忍不住懷恨。

  聽靜慧說他不得意,他的那套理想也並不被人接受,她心緒好複雜,說不出是激動、是難過、同情、自責,還是潛意識的有些報復意味的快意。

  「我今天的生活裡,沒有容納他和他那些理論的地方,我已經把他忘了。」織雲又說。

  靜慧默默的注視了織雲一會,若有深意的道:

  「那就好,既然結了婚,就還是保護這份很實在的幸福,把那些羅曼蒂克的情緒收起來吧!」

  從這以後,靜慧和織雲都沒再提起過江嘯風。

  有天兩人正在閒談,靜慧忽然拍著自己的頭大叫:「真該死,我的腦子怕是老得退化了,我得立刻打個電話。音樂院一個叫蔡榮盛的同學,說他舅舅是早年從印尼來的留學生,娶了瑞士太太,在蘇黎世開了家專賣亞洲東西的鋪子。蔡榮盛有天到我那裡,看到我媽媽寄給我的一些小擺飾,欣賞得不得了,說外國人一定喜歡,叫我把東西帶來給他舅舅看。楊文彥也叫我要熱心,說如果能説明產品外銷,不管多少,對國內經濟都是有好處的。」靜慧說著就拿起床頭的電話分機來打,打完了笑嘻嘻的道:「陳家和說晚上七點來,還要把他兒子帶來呢!說是有要事「請教」我們,特別是你。」

  「特別有事要請教我?」織雲感到莫名其妙。

  七點不到陳家和就來了,他是個幹幹瘦瘦的小個子,約有五十來歲的年紀,一個細高的混血大男孩子跟在他背後。

  因為陳家和說要「請教」織雲,所以織雲預先就到客廳靠在長沙發上。

  「何太太最近身體不是很健康,不能站起來。」靜慧給陳家和引見織雲的時候,特別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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