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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這話根本不通,完全不合邏輯,我就不懂中國那些老古董的文化跟科學扯得上甚麼關係!」何紹祥不以為然的連連搖頭。搖完了頭他似乎就把這回事忘了,織雲卻連著好些天悶悶不樂。

  十二月下旬,天才開始下雪,一下就很大,雪花鵝毛一般,一大片一大片的飄下來,整個城都罩上了一層白色。瑞士人高興極了,口口聲聲說終於等到了「銀色耶誕」。

  車站大街當中吊著閃亮的大星星,兩旁的霓虹燈不住的閃爍,櫥窗裡擺著讓人眼花撩亂的耶誕禮物,人行道上擠滿了提包攜袋的人,織雲擠在人群裡,從這家公司轉到那家公司,又想買這,又想買那,結果是甚麼都沒買。

  燈光太亮太輝煌,照得天空成了半透明體。織雲在街邊上慢吞吞的踱著,看著擁擠的人群,想的是離別了三年多的家,跟前這景象太像臺灣過年前的景象了。看到洋人那麼興沖沖的忙,她的感觸實在深。何紹祥叫她買一棵耶誕樹,她卻一點也不起勁,總覺得那是小孩子的玩藝,兩個大人,弄棵裝飾得紅紅綠綠的松樹放在屋子裡,多少有點可笑。在臺灣的家裡是從來不過甚麼耶誕節的,根本沒有那習慣,現在自己主持一個家,似乎也無法接受這棵樹。

  又轉了兩家百貨公司的結果,是給何紹祥買了一件純羊毛的背心,一斤西班牙明蝦,和一套嬰兒的毛衣褲——為了送靜慧的。

  靜慧在兩周前生了一個女兒。前天通電話,她正要給嬰兒洗澡,在電話裡就聽見哇哇哭的聲音。靜慧忙得嘰哩哇啦的直叫:「小傢伙累壞人,我好忙喲!」雖然沒看到她的臉,織雲也想像得到她那份滿足。靜慧總說:「我這個人是頂容易滿足的,甚麼日子都能過。」只這一點就夠織雲羡慕的,她常想:如果有靜慧一半的豁達隨和就好了。她多少次想學靜慧,偏偏總學不像。

  結果織雲並沒買耶誕樹,也沒做別的裝飾和舉動,因為耶誕夜他們是在克雷門教授家過的。

  織雲沒想到像克雷門教授那樣的大科學家,也信教信得那麼誠。他們慶祝耶誕,有一定的儀式:先由克雷門太太彈了一陣鋼琴,然後大家跟著唱讚美歌,一唱就唱了七八首。歌唱完了,克雷門教授把茶几上的檯燈打開,翻開聖經,念了好幾段,念完了大家又跟著鋼琴唱了一陣子,才彼此交換禮物,然後吃耶誕大餐。織雲送了一條繡花披肩給克雷門太太,樂得她直叫,當時就披上了,一直披到織雲和何紹祥告辭離去。

  「想不到像克雷門教授那樣的科學家,居然和普通人一樣信教。你看他又念聖經又唱歌的,很認真呢!」在回去的路上,織雲忍不住說。

  「這倒不能表示他信教,而是他們的風俗,以前世世代代都這麼做,成了習慣,就自然而然的這麼做了。」何紹祥用他一向平和少表情的聲音說。

  「這是甚麼?這就是他們的傳統,他們的文化。」

  「也許是吧!不過這不重要,是小節。」何紹祥想起自己以前說過的話,連忙彌補。

  織雲笑了,不再說甚麼。車子沿著湖開,冷冷的湖水在黑夜中泛著陰霾的幽光。

  大概每家人都在燭影搖曳的耶誕樹旁享受天倫之樂吧!街上靜悄悄的,空無一人,連汽車都遇不到一輛。

  雪是早停了,路邊堆著一個個白色的小山丘,樹梢、屋頂,也是一片白,襯托得街道越發的顯得冷清,彷佛這世界上從來就沒有過人類,原就這麼空曠荒涼的,織雲出神的看著窗外,覺得天空彷佛一下子變低了,低得像要壓下來。一團星星在遠遠閃爍,及至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星,而是湖畔一棵高可參天的老松,被裝上了小電燈。萬籟寂寂,只聽到車子的馬達聲。

  在荒涼的異國公路上,這輛賓士的車子裡,坐的是兩個中國人,兩個思想隔著汪洋大海,卻要在一起度過長長一生的中國人。這個想頭使織雲心頭一震,轉過頭看看何紹祥,見他兩眼直前,正在專心的駕駛,便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扶住他的臂膀,輕聲問:

  「紹祥,你在想什麼?」

  「啊!」何紹祥自冥想中蘇醒過來。「我甚麼也沒想,我倦了,就想回去睡覺。」他困倦的打了個哈欠。

  【三三】

  蘇黎世的冬天,和慕尼克一樣,又長、又暗,像似永遠走不到頭的隧道。其實太陽也不是沒有,只是彷佛陽光也是冷的,三天兩頭的下雪,連人的心也給染白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春天,織雲大大的舒了一口氣。

  開春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在蘇黎世召開的物理學年會。這次瑞士是地主國,克雷門教授又是物理學會的副會長,便自然而然的成了籌備委員會的主席,何紹祥也成了籌備委員。所以近來何紹祥更忙了,每天絕早就走,深夜方歸,克雷門教授把好多麻煩事都交給他辦,弄得他幾乎連吃飯睡覺的時間都沒有。

  「為甚麼克雷門把事情都交給你辦?不叫別人?」織雲曾不服氣的問。「因為他信任我嘛!」何紹祥推推眼鏡框,面帶笑容。「難道他不信任郝立博士他們嗎?我看他和他們更接近呢!」

  「親愛的,難道你忘記了嗎?克雷門教授要我做他的繼承人呢!將來我要接所長的位置,現在就得比別人多勞累一點,多表現一些。」

  「你真認為他們會把所長的位置給你?」織雲的口氣仍然不脫懷疑。

  「為甚麼不呢?我的表現比別人都強得太多,像郝立他們一年頂多拿出一篇論文,我那年不拿出兩三篇;而且每篇都有新東西。你以為我起早摸黑的用功,為的是甚麼?就是為了要創造時勢,爭取在國際間更大的知名度,讓他們除了我之外不作第二人想,將來非把這位置給我不可。」何紹祥又是那副自信的口氣。

  「可是我們是中國人,他們會把這麼高的位置給一個中國人嗎?所長下麵要管好幾百人呢;光是博士就那麼一大堆!」織雲聽了何紹祥的話很開心,但還不能完全沒疑問。

  「我早就說過,學術無國界。而且,海蘭娜,你必需要忘記我們是中國人這回事,因為我們現在是德國人,機會和任何科學先進國家的人一樣。」何紹祥又推推眼鏡框。

  「唔——」織雲不再懷疑了,想想做所長夫人的風光,竟有點飄飄然的感覺。

  「海蘭娜,你也要多幫幫克雷門太太的忙,這次『太太們的節目』,就是她和郝立太太幾位在主辦,你也該做點什麼。」何紹祥說。他偶爾就會在口氣中透露出,認為織雲對社交不夠積極,遇到合適機會總鼓勵她多出去「交際」。

  「克雷門太太並沒找到我,叫我怎麼幫忙?」織雲悻悻然的道。「何必等她找你,你打電話問問她好了,交朋友有時候要採取主動。」

  「為甚麼我要採取主動?」織雲把頭微微歪著。那樣子又嬌憩又任性,使得何紹祥心中一動。

  「親愛的,我知道你在中國人圈子裡是總被捧著的,和西方人相處,可就不能再存那種優越感了。」他和善的說。

  「我對誰都沒有優越感,我不積極,是因為跟他們不是很談得來。唔,我好想廖靜慧,都半年多沒見到她了。」

  「不要總想廖靜慧,還是交交新朋友吧!難道這些太太們連廖靜慧還不如嗎?能適應環境的人才會過得很愉快。」

  織雲怔怔的想了一會,微笑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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