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趙淑俠 > 我們的歌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夫妻倆商量了一晚上,就這麼決定了:叫淩雲立刻在數理上用功,甚至去補習,這邊由何紹祥替他在工業大學申請。織雲說淩雲自小就有藝術天才,會畫畫,何紹祥就建議他念建築工程,說念建築,力學方面的功課非常重,他願意抽空為他幫忙。

  這件事使織雲興奮得幾乎睡不著覺。心想,如果她和何紹祥的家添了淩雲這個人,可真就太理想了。她的腦子裡早已經出現了那幅有趣的圖晝;姊弟兩人在笑嘻嘻的抬杠。他們自小就談得來,很多想法相近,有淩雲在這裡,她就不會這樣寂寞孤單了。她自己也不太想得通,以前在慕尼克做學生的時候,日子雖然苦,煩惱雖然多,可並沒有這種寂寞孤獨的感覺。自從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倒反而常覺得沒著沒落似的,尤其是在思想上——其實她現在算得是個毫無思想的人,她的生活圈子就是這個漂亮別墅裡的家,和圍繞著家的一些瑣碎事。內容和目標就是如何把這個家打理好、如何燒菜煮飯烤蛋糕,她和洋女朋友學了幾種烤蛋糕的方法,居然成績不錯!當然,她也像何紹祥的朋友同事們的太太一樣,很注重穿戴,處處要顯示高貴,所以下午天好、又閑著沒事的時候,就打扮得整整齊齊的去逛街,看櫥窗,看到喜歡的小東西就立刻買來,昂貴的大東西,回來和何紹祥商量一下,他多半也會鼓勵她去買。這一點何紹祥總是很慷慨,他自己很省,幾乎從不買甚麼,正像他說過的:「買一樣東西能用十年。」

  她花錢他卻很少說個不字,她想要的東西總能獲得,比起以前做學生的日子,可說是太富足、太平穩了,加上何紹祥的名氣和地位,她的整個生活該算得豐富了。所以她常常勉勵自己要知足。但是,在另一方面,特別是當她看了書,有了新的靈感,新的見解,想和誰談談的時候,就有一種被充軍到沙漠的感覺。她不能說何紹祥不是好丈夫,但他永遠沒興致談談文學或思想,就是談也談不到一條路上去,他曾說過一句話:「甚麼文學、哲學、文化之類的,對人生並沒甚麼實際作用。像我這麼忙的人,重要的事還永遠做不完,那裡有時間去注意那些問題?」

  他說的也是實情,他是真忙,真沒時間注意那些問題,不但他沒有,她新交的女朋友也沒有任何一個對「那些問題」感興趣。她的生活外表看來華貴豐富而熱鬧,內裡卻永遠隱藏著一種無法形容的空虛。她需要知己,需要有人談談物質生活以外的問題,她是多麼渴望淩雲來到這裡。

  織雲打好了腹稿,預備明天一早起來就給父母和淩雲各寫一封信,她能想像得到父母讀信後的快樂,特別是母親,每隔些時候就來信叮囑一次:「別忘了設法幫助你大弟出國,他一個念國文的,不出國更沒出息了。」這件事辦成,也算了了一件心願,吊在心裡好久的問題,終算獲得解決。

  真讓她躭心的是淩雲,既對出國不熱心,又有交往得非常密切的女朋友,他肯接受她的建議嗎?這一點曾使織雲困擾,不過後來也就釋然了。她想:淩雲不想出國只是理論,真有這麼好的機會擺在面前,他怕就沒勇氣拒絕了,就是他想拒絕,父母和他的女朋友也不會贊同——國內的女孩子有幾個不想出國的?淩雲出來後可幫助他那個叫惠美的女朋友也出來,她豈有不鼓勵他留學的道理?而淩雲的一些想法、理論,使織雲覺得他實在有出來念念書的必要,覺得他雖不是如何紹祥所形容,是個「小義和團」,但坐井觀天的情形不能說完全沒有。

  在這麼多的大前提好理由之下,織雲把信寫去了。

  沒幾天,母親的回信就來了,她的興奮從每一個字裡奔出來。她讚美何紹祥是好丈夫、好女婿、好姐夫,說他為淩雲設計得太周到了。「四年大學,他算是白浪費了時間,我早叫他別念這一門,他偏不信,叫他重考,又不肯。如果沒機會出國,他一定不肯改行的。現在出國不成問題,有那麼好的遠景等在前面,事情當然不一樣了。他還在軍營裡,我要把信給轉去,他見信不定多高興呢?」母親這麼寫著。這一點,她的看法與母親很相近,給淩雲的信上分析得很明白:

  「你喜愛文學,自然該朝這條路上走。但弄文學的人也要生活,你何妨從頭來起,念門有出路的學科,將來可把寫作當成業餘的愛好。事實上,很多有名的作家都是業餘的。有了求生的專長,生活無憂無慮,寫作才能忠實於自我,不必為生活而寫,成名的可能性更大。而且,對於一個寫作的人,出國看看是必要的,否則你的視野和思想永遠無法開闊……」她自信寫得夠誠懇,設想得也夠周到,淩雲沒有不接受的理由。

  淩雲的信也很快的就來了:

  「姐:我感謝你這樣愛護我,一心一意想提拔我。但是我想了又想,決定還是不出國留學。 」

  「你知道的,我自小喜愛國學和寫作,研究中國固有文化,是我要終生從事的工作,在任何情形下都不會改變,更不會改行。而且,姐,我一向把你引為同道,認為彼此瞭解。看了你這封信,我卻大大的失望了。姐,我寫作,不光是為了興趣,更非為了成名,我之寫,是要用我的筆,喚起人們自尊自信的民族意識,要讓優美的中國文化精神,保持她原有的面貌,並把她發揚光大,應用到現代生活中來。我認為一個民族,必不能拋棄她的根本。雖則我們要吸收西方的科技,但如果沒有自己的文化做支柱,科學縱然發達,也不過是個沒有靈魂的大機器罷了。所以,我要大聲疾呼,要人們向自己的文化認同。我知道這是吃力不討好的工作,說不定有人以為我在說夢話、在發瘋。每個時代都有那種不計成敗為理想而獻身的傻子,如果不是因為歷史上有那麼多的傻子,這世界一定不會像今天這麼可愛。也許你會說,誰要做傻子,叫他去做,可是你不要做(媽媽就總這麼說)。我則要說,我的志向就是要做一個為理想而獻身的傻子,不管別人怎麼看、怎麼想。可能結果是吃力不討好,但我不計較。」

  「我要做的事,是在國內,我自然還要深造,但也得在國內,一個研究中國文化的人,到外國去念書是可笑的事,何況我想念的書,就是在國內也是傾整個一生的時間也無法念完的。至於出去開開眼界看看別人,我倒也認為是很好的事,不過目前還不急,將來再說吧!我謝謝你和姐夫這樣關懷我。為我設想得如此周密,但我有我既定的目標,因此只有辜負你們的好意了……」織雲對著信發了一會兒愣,把信放在桌上,不由自主的輕籲一聲。頗有心灰意懶,撲空了的感覺。「淩雲這人多像江嘯風!在他們的心裡,一定認為我是個自私、現實、缺乏良知的人吧!」她想。這想法使她意氣消沉,整個下午都過得散散漫漫,打不起精神。晚上何紹祥回來,她說:「淩雲這個人真是,他居然拒絕出國。」

  「哦!有這種事?」何紹祥不能相信的看看她。「我想他也許自尊心強,不好意思用我們的錢。」

  「不是為錢,你看他的信嘛!」

  何紹祥接過信,一邊看,一邊叫荒唐。

  「他的想法太幼稚了,簡直是開玩笑,人家西方人都到月球上去了,他倒要躲在老家研究甚麼中國固有的文化。淩雲這麼年輕的人,思想怎麼倒像十八世紀的?要趕上西方也得在科學上趕啊!弄中國文化有甚麼用?開玩笑!」

  「你看,你的思想就是淩雲要改造的,『對自己的文化沒有信心,沒有認識。』他不是說嗎?『一個民族沒有自己的文化,科學再發達也只是個沒有靈魂的大機器。』」織雲的口氣像在說笑話,卻沒心情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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